2012年07月03日10:09 來源:解放日報 手機看新聞
大銀幕上放映著《口述歷史》短片,崔永元先生應該已經看過很多遍了。坐在角落裡,斑駁的光影劃過他上揚的嘴角。中、外、男、女,一張張面孔閃過,一段段滄桑流逝。最后出現的是一張女士的臉,柔和地笑,“我八十八了”。
“你看看這些,我覺得就是短短這幾分鐘你就會有感慨,一個人陷到這個裡面以后,很難對世俗生活再有興趣了。這就是我老想遠離,老想遠離的原因。我想全身心地干這件事。”
2012年,准歷史學者崔永元說,他找到了一條能夠讓自己生死與之的道路——口述歷史。
大師們驚著了
5月29日午夜,崔永元先生覺得有點晚了——採訪結束,他得去工作一會兒了。
北京的北郊懷柔,“萬泉新新小鎮”路燈已歇,崔永元顯然走慣了這裡黑燈瞎火的夜路,他一邊走一邊接一個工作電話,《人物》記者跟著他,仍然被一簇路中間陡然出現的植物絆了個趔趄。
從他接受採訪的電影傳奇館,行無一箭之地,就是他的清澈泉公司80多人團隊所在的3層小樓,他的家則在50多公裡外的北京市區。
未來10天他的工作日程安排緊密。
《小崔說事》要採訪三位作家。
《謝天謝地你來啦》准備錄五期節目,要和創作團隊商量編劇、排練。
台裡機制會有改變,他要和幾個部門開會,商量成立“崔永元工作室”。
6月2日要做兩個慈善活動,先去雲南,“給孩子加雙運動鞋”,然后去甘肅,建一所新的鄉村小學。
在此期間要做兩個“口述歷史”受訪者的安撫工作。有個受訪者對記者存疑,崔永元要証明 “這確實是我派去的人”。還有一個年輕記者工作中惹得受訪者不舒服,他要解釋,告訴人家怎麼回事。
國外的、國內的朋友來了想要跟他見面,插空,盡量。
他經常凌晨兩點甚至三點鐘才從這兒離開。4000個口述歷史需要他整理,每個月有300個小時的素材,他根本干不完這些事。
“這個事,往崇高了說,就是民族的口述史,給后代留下寶貴的精神財富,往通俗了說,它是我現在活命的依據了。沒有這個事,每年發病怎麼辦呢?現在想著這個事的時候,就是舍不得。都干了10年了,都收集這麼多了,好多採訪對象都磕了兩年了,最后再努力一下,他們就接受採訪了。不能放棄了。”
他去國外學習,結果人家告訴他,全世界的口述歷史系統中,他那個已經是世界領先了,沒有比他更先進的了。
去年崔永元做新銳導演計劃,請八位電影大師到中國,順便請他們來看了看口述歷史的東西。大師們驚著了。“能不能架一條光纜在我們家,在電腦上可以看。”
好多上市公司盯上了崔永元,說你有這麼豐富的歷史資料,包裝一下上市非常好。按慣例,你去找那些歷史影像資料,一分鐘就要你—萬、兩萬塊錢。
崔永元說你們最好去美國看看,去哥倫比亞大學看看,去美國國會圖書館看看。然后人去了。一看,全是公益的,賠錢。
崔永元想在中國開這個先例,公益,免費。“現在很多人都掉錢眼裡了”。今年2月,他與中國傳媒大學合作成立“口述歷史研究中心及口述歷史博物館”,打算建好后,分兩步對公眾開放,第一步對學者和從業者開放,記者、學生都行,你要什麼資料,無償提供。第二步,對全民開放,誰都可以。
現在中央電視台也明確地表達支持他的口述歷史,認為這是—項很好的事業,“以前有領導說我不務正業。現在已經有兩撥台領導到這裡看我的系統,從來沒有過的。”
“你看這個多鮮活呀”
2001年抑郁症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心理醫生對崔永元說,“你能不能嘗試著到另一個舞台上去表演。另一個舞台是什麼呢?就是你的最愛,你會為了它,不舍得離開這個世界,有這樣的舞台嗎,你想想。”
崔永元想,“就是電影,我就喜歡電影,后半輩子放電影我都可以活下去。那就做電影吧。”這就是《電影傳奇》的發端。
從電影傳奇轉到口述歷史,如果有一個標志性的時間點,那就是採訪王為一,珠影的導演,2003年1月,當時他80多歲了,採訪了7個多小時,那是當時採訪時間最長的。現在口述歷史採訪一個人物的紀錄已經是85小時了。
王為一說了很多,他講聶耳寫的國歌。1959年曾有一部電影,說聶耳拿起筆就想起了東北義勇軍,然后熱血澎湃,寫了這麼一個。但是在當事人的回憶裡不是這樣,他們都管他叫聶子,他年齡很小,蹦蹦跳跳特別可愛,他到各個劇組說,你們拍什麼呢我幫你們寫個曲子,你們拍什麼呢我給你寫個歌吧,這麼個人。可能也是天性活潑,第二也想掙點錢,《義勇軍進行曲》就是這個狀態寫出來的。
另一個錄音師回憶說,他是第一個聽國歌的人。為什麼?那天上班,他跟聶耳坐—個電車,看見了,揮了一下手然后聶耳就跑過來了,拽著他說我的歌寫好了,你想聽嗎?他說行。當時那個車上那麼亂,聶耳就對著他耳朵唱了一遍,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那是他第一次聽。
“這些東西讓我特別激動。我說你看這個多鮮活呀,隻有他們能聽到。”
還有王為一說,他跟趙丹特別好,趙丹隻要一梳頭什麼的,他就知道今天要約會去了。然后等到他回來,一看表情,就知道今天結果怎麼樣。有的時候垂頭喪氣,有的時候特高興,不停地唱歌。
這激起了崔永元極大的興趣。這跟以前想象的,書裡描寫的,或者一句話說的那個趙丹完全是兩回事。
2006年崔永元走長征路的時候,派了一個小分隊去採訪了100多位老兵,主要是滇緬會戰的老兵。當時他意識到這個很重要。
還採訪了110多位音樂人。好幾撥留學生,第一撥叫4821,1948年去留蘇的21個人。還有從法國、德國、美國回來的,奔赴新中國的。西南聯大的,燕京大學的。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系列。
走到現在,5個採訪團隊分別負責戰爭、知青、企業家等系列。
崔永元隨口說出印象中鮮活的細節。比如,採訪的一些當兵的,無論八路軍,或者是國民黨的兵,都要問你為什麼要當兵。這是一個常規的問題,都問,聽到的答案千奇百怪。最好玩一個,他去參軍的時候人問,你為什麼要當兵?我想吃飽飯。不對,你是為了革命。革命是什麼?給你講講革命是什麼。全都講完了,你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現在我問你為什麼要當兵?我想吃飽飯。你說半天,我就是為了吃飽飯,要不然我當什麼兵啊?
“現在我們看電視劇、電影就覺得,我們有這麼好的一個寶庫,你們怎麼不提前來看看呢?編劇水平可以大大提高啊。他直接說的那個話都比你編的台詞好,太漂亮了一個個的故事。這些東西特別打動我。”
崔永元說有的事情他幾乎難以相信。
一個受訪者,英語非常好,聖約翰大學畢業的,抗美援朝的時候,他在情報機關工作,監聽美國的通訊電台,發現他們居然用英文直接發令,就是哪哪的部隊通過哪兒調到哪兒,不用密碼,本來起碼應該是A軍團用B方式到C地區,應該是這樣。可他們就直接用英語說,太欺負我中華無人了。他就報告李克農,說他聽到了這個計劃,李克農都不相信,然后他們就到了前線,讓前線的部隊來觀察。就是這麼調動的。
走到今天,口述歷史已經有了自己規范的操作方式。比如做抗美援朝,要採訪誰怎麼抽樣,記者會先做PPT演示。
“會把志願軍所有的編制告訴你,各個兵種告訴你,人數告訴你,重大戰役告訴你,甚至細到我們戰俘的准確數字告訴你,然后這個戰俘最高的級別告訴你,現存的人數告訴你,根據這個抽樣。志願軍裡面有探照燈部隊這麼一個兵種,你們知道嗎?但是我們要採訪到這個。為什麼呢?我們就要知道在這個部隊編制裡,這個兵種是干什麼的,他們參加了什麼戰斗,有什麼用。志願軍裡面有很多拿工資的你知道嗎?不是部隊的工資,是除了部隊的工資還拿一份工資。為什麼?就是原崗位工資。因為戰爭打起來以后,修汽車的,修這個的,修那個的奇缺,人才沒有。怎麼辦?從各個工廠大學抽調專業人員去,所以他們拿雙份工資。你看不做口述歷史你就不知道還有這段事。”
崔永元想用生動的口述來拼湊一個歷史的真相,或者說,所謂的歷史的真相。
“因為我到現在堅定地認為沒有歷史真相,歷史永遠沒有真相。所有人能做的就是看誰更接近真相,大家做的都是這件事。口述歷史是接近真相的一種方式,當然還有其他的方式,我們現在是迷上了這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