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節前夕,我隨國內一個旅游團去埃及。旅游團50多名成員,有驕傲之人,憂郁之人,天真之人,狡猾之人,儼然一個小社會了。小社會游走他鄉,連聽帶看,滿腦子新鮮事,自然有無窮話題,但經常談起的卻是故國春節,而且語多抱怨——
有什麼呀?不就是吃喝拜年放鞭炮嘛。吃喝沒勁,魚啊肉啊,啤的白的,過不過年都一樣。還不如恢復票証呢。放鞭炮污染,還炸出來縫六針的大口子。中國人報喜不報憂的毛病都是拜年拜出來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呼呼往上沖要紅包,分浮財似的。現在這伙新新人類智商忒高,你給他壓歲錢他不道謝,他先對著光看,看見暗藏的偉人頭了,這才咕咚給你磕個頭。應該給國家打報告,把春節取消算了,省得電視台那幫小子總挨罵。應酬太多,都是爺,得罪不起。價碼越抬越高。拎個果匣子看老丈母娘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
抱怨完了又慶幸,這回好了,總算躲出來了。眼不見,心不煩。過去楊白勞躲地主,現在我們躲春節。春節啊春節,拜拜了您哪,您再有能耐,還能追到埃及來?
埃及的確是躲年的好地方,金字塔光溜溜的,獅身人面像靜悄悄的,一點“年氣”看不出來。躲年的中國人無牽無挂,優哉游哉。有時一高興,還踩著異邦鼓點跳舞,或者穿上阿拉伯袍子,跟當地老鄉手挽手,照一張水乳交融、樂不思蜀的紀念像。
但是,隨著年關的臨近,好像有誰在遠方遙控,全團男女老少的情緒逐漸起了變化。
農歷除夕清晨,有人悶悶不樂,認為早餐難吃。
除夕上午,參觀薩拉丁古堡和阿裡清真寺。在這兩個天下聞名的歷史勝地,中國人步履匆匆,一走一過,顯得有些焦躁,有些心不在焉。參觀完了,旅游大巴徐徐往回返。
開羅城裡樓是樓,樹是樹,一切如往日般正常。忽然,車上有人大喝:“停車!”大胡子司機一怔,趕緊剎閘。
全體中國人蜂擁而下,三步並作兩步,鑽進一座建筑物。
街上熙來攘往的埃及人全愣了。黑衣巡警見狀,迅速圍攏過來。
建筑物是電信局,算是要害部門,但中國人沒干別的,只是爭先恐后掏腰包,買一張薄薄的電話卡。大廳裡,一長排電話間隨即爆滿。手腳慢些的,又涌到門外。門外有十多個電話亭,轉眼工夫被中國人統統搶佔下來。沒手機的搶電話,有手機的也搶,因為手機不好使,通訊衛星管不著這一段。
埃及警民越發迷惑不解,這是怎麼了?沒聽說世界上有什麼大事啊?
誰說沒有大事?你們這邊才是中午,我們那邊已經到了晚上,不是一般的晚上,是除夕夜!闔家團聚的時刻。十幾億口子人一起吃年夜飯,不是世界大事是什麼?
線路紛紛接通,喂喂聲四起,拜年,祝福,詢問做了什麼飯菜,放沒放鞭炮,包沒包餃子,煤氣足不足,天冷不冷,她給我打電話沒有?電視晚會快開始了吧?誰當主持人?外婆身體不好,不一定看完。我爹少喝酒,多吃菜。囡囡別淘氣,給你買好東西了。這邊不行,連個春聯都看不見……電磁波載著大家的話語噌噌往中國飛,沒有一句是要緊話,也沒有一句不是要緊話。
那一刻,焦躁之人安穩了,狡猾之人誠懇了,憂郁之人歡樂了,歡樂之人更歡樂。全體躲年者喊叫著,喃喃著,一起向“年”迎上去。天特別藍,太陽特別亮,老天爺——分工負責中國的那個老天爺,他老人家一定在往埃及這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