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於“部分差價流向法院”的質疑,咸陽中院宣教處相關負責人不作評論,隻稱“我們暫時沒接到這方面舉報”。但陝高法函[2011]79號文中稱,對辦案法官在辦理該案中存在的問題,聯合調查組正在進行深入調查核實,該主辦法官已停職接受調查。 |
咸陽中院。本報記者 王夢婕攝
“我懷疑我擁有千萬債權的地產,被咸陽中院‘做局’虛假拍賣了,中間幾百萬的差價由法院和買家共同分贓。”山西久久興物資有限公司股東張利生,近年來因為一塊地,日漸憔悴。
這塊地曾官司纏身。
2009年前,此地連同廠房,屬於陝西瑞康源乳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瑞康源”)所有,后被陝西省咸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以下簡稱“咸陽中院”)以“企業破產”為由進行了司法拍賣。其間,盡管上級法院下達了再審裁定,但該資產仍在瑞康源及其債權人自稱“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賣給了陝西省楊凌示范區管委會直屬的一家農業開發公司:成交價也從評估價的1600余萬元,“縮水”成880萬元。
700余萬差價去了哪兒,此后一直扑朔迷離。
近日,中國青年報記者實地調查得知,從上述農業開發公司“接盤”的楊凌奇異果酒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奇異果酒業”)股東劉建升透露,差價主要用於給政府和法院“做關系”。
但咸陽中院和楊凌區官方皆否認其間存在利益鏈。前者稱,司法拍賣有無問題,須根據再審結果判定。后者則稱,奇異果酒業的“接盤”合同涉及企業秘密,無法公開。
迷霧重重的司法拍賣
劉建升是中國獼猴桃之鄉——陝西省周至縣的一位農民企業家,善動腦筋的他,多年來一直在研制深加工獼猴桃的方法。2009年,他與人合伙買下位於咸陽市楊凌示范區新橋路8號的70畝工業用地和廠房,打算在此打造“中國最專業的獼猴桃果酒公司”。
但這塊地令他噩夢連連:因為圍繞它的司法拍賣是否合法、有效,有兩家公司已與咸陽中院爭議了近7年。
“這是我見過的最匪夷所思的拍賣。”該地塊資產的原所有人——瑞康源公司代理人吉文書和其債權人山西久久興公司股東張利生均稱,“其間蹊蹺之處,令人感到我們是在跟法院作對。”
第一個蹊蹺來自瑞康源是否應被裁定破產,進而由咸陽中院委托進行司法拍賣。中國青年報記者查詢看到,2005年,瑞康源曾以該標號為D-57的地塊和其上房產,為兩家山西公司向久久興公司借的1030萬元債務作擔保。由於兩公司無力償債,2006年8月,太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瑞康源承擔連帶償還責任。此前的2006年3月21日,瑞康源資產已被太原中院凍結。
但進入2008年,這一清債程序卻被咸陽中院“打斷”。根據該法院[2006]咸民初字第0083號判決,瑞康源的土地曾“一女二嫁”為兩筆債務擔保,瑞康源還要為另一筆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由於“兩債合一,資不抵債”,2008年4月8日,咸陽中院一紙裁定,宣告受理另一債主對瑞康源的破產申請,同日指定陝西某拍賣公司為破產管理人,將拍賣主導權從山西“易主”至陝西。
“這是一件錯案,根據錯誤的判決對瑞康源執行破產,是錯上加錯。”瑞康源當時的代理律師馬海明堅稱,咸陽中院判決瑞康源連帶清債的唯一依據,是一份落款為2006年5月12日的《擔保承諾書》,但其上疑雲密布:瑞康源的法定代表人劉繼軍和柳慧斌,均否認曾出具過該《擔保承諾書》﹔從落款日期看,兩個月前,瑞康源的資產已被太原中院查封凍結,不具備替人償債的能力﹔瑞康源曾承諾作保的債務隻限於2003年一筆,但該債務早在2005年,已被當事人以“借新還舊”的方式清償完畢。“這個案子的訴訟過程和擔保承諾書內容,漏洞百出,后者還涉嫌偽造,法院居然予以支持。”馬海明慨嘆。
第二個蹊蹺來自咸陽中院對上級法院的再審裁定“熟視無睹”。記者查詢看到,經過瑞康源幾番奔走,2009年6月1日,陝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曾作出[2009]陝民抗字第12號再審裁定,以“適用法律錯誤”,指令咸陽中院對0083號判決進行再審,其間中止原判決執行,咸陽中院民三庭卻沒有放緩執行拍賣的步伐。“其實早在2008年4月后,咸陽中院就在沒有通知債權人和債務人的情況下,自行委托評估公司、拍賣公司,對瑞康源資產進行了三次拍賣。”馬海明稱。記者查詢看到,2011年5月,咸陽中院曾向陝西高院出具了咸中法[2011]137號解釋材料,確認曾對瑞康源的土地進行過5次拍賣。該文件還顯示,就在高院的再審裁定作出5天后,2009年6月6日,瑞康源資產被以880萬元拍賣成交了。9月5日,土地過戶手續完成。
對此,咸陽中院給中國青年報記者的解釋是:3個月裡,高院的再審裁定“沒有送達”相關法庭。
但張利生提供的一份錄音証據顯示,在2009年8月12日的第二次債權人大會上,瑞康源和久久興兩家公司曾兩次宣讀這一再審裁定,在場法官唐鴻彬回答:“再審期間才中止原判決執行,現在還沒有再審,破產繼續進行!”當年8月16日,咸陽市人民檢察院又發出檢察建議書,再次要求中止執行破產,但8月13日、20日,楊凌區國土資源局網站顯示,瑞康源的土地証已被公告注銷,並予變更登記。
第三個蹊蹺之處最令瑞康源和久久興公司不能接受,瑞康源的資產價值在這場司法拍賣中被“縮水”一半,從約1600萬元降至880萬元。
記者在太原中院委托山西涌鑫地產估價咨詢有限公司出具的一份《報告書》上看到,2007年底,瑞康源土地及房產的評估總價為1599.05萬元。在咸中法[2011]137號解釋材料中,咸陽中院稱其2008年給出的估價僅為1390余萬元,數次“流拍”后,2009年又降至1041萬元,最終以880萬元賣給了楊凌區管委會直屬的楊凌現代農業開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楊凌現代”)。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拍賣、變賣財產的規定》,由於瑞康源資產幾次流拍,每次再行拍賣時,可以酌情降低保留價的20%,從1390萬到880萬元,屬於合法降價。”咸陽中院向中國青年報記者這樣解釋。
但吉文書和張利生均不能接受這一解釋,他們告訴記者:“咸陽中院給出的首次評估價不是1390萬元,而是1630萬元,這樣算來,成交價足足貶值了46%。”中國青年報記者從張利生提供的一次債權人大會錄音中聽到,咸陽中院委托的資產評估人承認,2008年5月,瑞康源資產的首次估價為1600多萬元。
“更讓人奇怪的是,直到瑞康源的資產被拍賣了,我們和幾個債權人都還蒙在鼓裡。”吉文書稱。根據我國《企業破產法》第61條和第111條規定:管理人應當及時擬訂破產財產變價方案,提交債權人會議討論。債權人通過的,方可處置,經債權人會議兩次表決仍未通過的,由人民法院裁定。
但瑞康源和久久興均稱,直到2008年6月20日,咸陽中院才組織召開第一次債權人大會,“會上才得知院方已對瑞康源資產進行過幾次拍賣”﹔2009年6月陝西高院下達再審裁定后,“本以為是為了宣布中止破產”的第二次債權人大會,於8月12日召開,會上他們才得知:資產已經被處置了,大會成了資產分配表決會。
“瑞康源不想拍賣掉資產,我們與兩家山西債權人都有和解意向。”瑞康源當時的代理律師馬海明在第二次債權人大會上曾抗議稱。張利生也憤怒地表示:“如果當時通知我們拍賣事項,我們債權人是完全可能回購瑞康源資產的,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它被賤賣?”
然而,2009年9月5日,瑞康源資產已被過戶給了楊凌現代公司,“生米煮成熟飯”。
2009年11月6日和2011年9月6日,《中國青年報》曾分別以《咸陽中院停審期間賤賣千萬元地產事件調查》和《陝西咸陽中院被指偽造案卷》為題,兩次報道此案。
迄今,瑞康源的代理人吉文書和其“債主”張利生一直在攜手討公道,但沒有結果。
720萬差價去向何方
劉建升參與投資的奇異果酒業,就建在瑞康源這一“被賤賣的”土地之上。
最先懷疑“其間可能存在利益鏈的”是張利生。幾年裡,他一直感到這場司法拍賣被各方“包”得嚴嚴實實,“咸陽中院為何執意以超低價、迅速地將地賣給楊凌現代?”成為憋在他和吉文書心中的最大懸疑。2010年初,張利生自稱其到楊凌區國土資源局就“違法過戶”問題交涉時,無意中瞥見的一份《楊凌時訊》令他心頭一緊。
該報2010年5月12日刊發的題為《楊凌奇異果酒業有限公司將建年產8000噸果酒生產線》的報道稱:奇異果酒業“去年7月征用了70畝地,力爭通過3∼5年,建成年產8000噸的果酒現代化生產線,預計項目建成投產后,年產值可達4億元,實現利稅8000萬”。
“70畝地”這幾個字令張利生感到格外熟悉,上網檢索后,他驚訝地發現:奇異果酒業正建在由楊凌現代買入的新橋路8號D-57號地塊上,“2009年6月,楊凌現代公司才拍得了這塊地,9月,土地才正式過戶,怎麼7月就被奇異果酒業‘預定’了?”
咸陽中院編號咸中法[2011]137的解釋材料裡的一句話,令他的懷疑更深:“2009年2月,楊凌管委會來我院,聯系表示願意將該破產財產買下……2009年6月6日,楊凌現代農業開發有限公司以880萬元中標成交。”
官方資料顯示,楊凌現代公司成立於1998年,注冊資金5000萬元,是楊凌示范區管委會直屬的國有獨資企業,楊凌控股集團全資子公司。
“后來楊凌現代與奇異果酒業之間的土地‘倒賣’,則是悄悄進行的。”張利生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他在網上尋遍了可能涉及交易公告的政府機構網站,但直到2013年1月底,這場數年前的交易,卻沒有留下任何交易日期或交易價信息。
“楊凌現代公司實際是楊凌區管委會的一張皮,管委會與咸陽中院的有關人員相互勾結,把瑞康源的資產‘做局’虛假拍賣了,再轉手給奇異果酒業,中間的數百萬差價被拿來分贓。”在將上述線索合在一起后,張利生得出了上述結論,並於1月26日撰寫了舉報信,舉報咸陽中院院長樊雲及民三庭法官李彬、唐鴻彬等人涉嫌勾結楊凌區官方共同違法亂紀。
這一猜測在多大程度上可信?1月29日,中國青年報記者進入了奇異果酒業探訪。
“這裡以前是個奶廠,70畝地上建了兩個框架樓、3個車間,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后就爛尾撤資了,扔了幾年后,被咸陽法院拍賣,我們2009年7月收這個地,花了1600萬。”該公司法定代表人劉東敏稱。
楊凌奇異果酒業官網顯示,該公司於2008年7月籌備成立,由西安華達光機電有限公司和西安美好獼猴桃研究與加工有限公司共同投資。2009年又投資1.6億元,入駐原瑞康源地塊之上。
“我們以前只是一家小酒廠,投資300萬。后來另一個股東西安華達光機電公司過來找我父親,說有個奶廠(指瑞康源)的爛攤子,讓我們接手一下,他已跟楊凌區管委會說好。”說起酒廠搬遷的來源,原本負責西安美好獼猴桃研究與加工有限公司的劉東敏回憶稱。
劉東敏還透露,當時,奇異果酒業本想直接找咸陽中院買地,卻被楊凌區管委會阻止。“管委會讓我們從楊凌現代手裡‘接盤’,不知為啥,但必須得經過這道手續。”
為何楊凌現代買地僅花880萬,奇異果酒業“接盤”卻需1600萬?劉東敏的父親、股東劉建升私下透露,所謂1600萬只是宣稱價,通過另一股東“牽線”,實際買地款隻有900余萬。其間差價,則用於給政府和法院“做了關系”。
“我們是兩個股東,我和我父親出技術,西安方面出資金,各佔50%,買地的錢是后者出的。”劉東敏透露,“所謂西安華達光機電公司只是一個殼”,實際是西安市碑林區西何社區黨支部書記趙建平的私人公司。
中國青年報記者在楊凌區工商局查詢發現,趙建平的確是奇異果酒業的股東之一。其身上可謂光環熠熠:陝西省人大代表、西安市人大代表、勞動模范,碑林區人大代表、西何社區黨支部書記、社區主任,現為該社區企業——西安西荷實業集團的董事長。
“我們西安的股東,跟楊凌區管委會關系很好。”劉東敏告訴記者,否則70畝地加1萬余平方米的廠房“900多萬是拿不下的”,“我們廠還是楊凌區的重點培養項目”。
公開信息顯示,趙建平與楊凌區淵源不淺。據2011年11月7日《西安日報》報道,由西荷集團與楊凌區簽訂的楊凌紅星廣場項目,總投資達7.5億元,佔地141畝,被列為穩坐第18屆農高會簽約額“第三把交椅”的大單。如建成,楊凌紅星廣場將成為當地“集物流倉儲、購物、娛樂、居住、餐飲為一體的綜合性商業中心”。
截至發稿,記者尚未聯系上趙建平。
官方稱轉讓合同“涉密”拒絕公開
對奇異果酒業透露出的差價流向,楊凌區官方及咸陽中院均予以否認。
中國青年報記者在楊凌區實地探訪發現,楊凌現代公司現已部分改制為楊凌工業園區建設投資有限公司,總經理蘇亞文曾任該區招商三局局長。公司土地開發部副部長馬輝向記者表示,楊凌區雖為陝西省直管的農業示范區,但司法上仍受咸陽中院管轄,“瑞康源的資產幾次流拍后,楊凌區為‘盤活土地’買了下來,隔了一段時間,又為盤活土地而轉賣給奇異果酒業。”
第二次盤活土地用價多少?馬輝查詢后告知記者,楊凌現代與奇異果酒業的轉讓合同簽訂於2010年3月12日,總價為968萬元。
“基本上是平價轉讓,當時楊凌現代的買入價是880萬元,加上42萬元佣金和接待法院來人等費用,楊凌現代相當於沒賺錢。”馬輝說。而當記者提出希望查看這一轉讓合同時,馬輝先稱合同被送至區法制辦審核了,不在該處﹔記者赴法制辦查看,又被告知合同早已返給土地開發部。一番反復后,記者被明確告知,不能查看合同,“經過請示領導,這個合同涉及一些企業秘密。”馬輝說。
但馬輝向記者確認,968萬元是奇異果酒業付出的“全部花費”,至於為何土地轉讓信息數年來不予公告,馬輝稱“奇異果酒業買地的錢還沒全部到賬,目前,土地証上寫的還是楊凌現代農業開發有限公司的名字”。
而在咸陽中院方面,其2011年5月回應全國人大代表馬小平質疑的咸中法[2011]137號解釋材料上顯示,其堅持認為對瑞康源資產的司法拍賣依據合法、程序無誤。該文書最后一句寫道:“當時開會的時候,880萬元無人問津,所有的債權人都是清楚的。楊凌管委會的參與,實際上是解決了難題。”
對上述解釋材料,馬小平代表並不信服,他於2011年7月再次上書陝西高院稱:“這與此前媒體對該案件的相關報道及當事方所提供的証據材料有極大出入”。
2011年9月23日,陝西高院作出陝高法函[2011]79號文,表示已成立調查組,對瑞康源、久久興兩家公司反映的情況展開深入調查。經調查,初步認定該案在一審中存在程序違法等問題,在指令再審中存在著適用法律錯誤。目前,后者已予撤銷,責成咸陽中院另行組成合議庭,啟動對該案的再審程序。
目前,該再審正在等待開庭。
對於“部分差價流向法院”的質疑,咸陽中院宣教處相關負責人不作評論,隻稱“我們暫時沒接到這方面舉報”。但陝高法函[2011]79號文中稱,對辦案法官在辦理該案中存在的問題,聯合調查組正在進行深入調查核實,該主辦法官已停職接受調查。
“現在,近900萬的拍賣所得還沒分給債權人,一旦再審結果有變化,將重新啟動破產程序,債權人相當於沒有損失。”咸陽中院宣教處相關負責人稱。
但7年下來,瑞康源已化為烏有,張利生的千萬元債務急劇貶值,想做獼猴桃深加工的劉建升,也因接手該資產而陷入困局。
“我們的注冊資本有1.6億元,到位資金隻有3000萬元,隻能維持生產,賺的錢剛剛夠還借款利息。”劉建升說,幾年間,盡管該處地價已翻了3倍,但土地証上仍沒有奇異果酒業的名字,他自己也離做獼猴桃深度開發的夢想越來越遠,“如果還是原來那個小酒廠,至少還能賺一點錢。”
繼吉文書和張利生之后,陷入憂心忡忡的人又多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