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一縣醫院蓋9層豪華大樓 僅有28名正式醫生(圖)

寧陝縣醫院大樓很是氣派，但是醫生的流失嚴重影響到了醫院的正常工作

寧陝縣醫院，9層豪華大樓，僅有28名正式醫生，大批骨干醫生離開﹔一些鄉鎮衛生院缺醫生更缺病人，醫療設備靜靜地躺在牆角……

2014年醫改重中之重的縣級公立醫院，如何能解決“醫荒”問題，打破“國家的錢向下走，病人和醫生卻向上涌”的怪圈？ 病人來了，醫生走了。這幾乎是國內很多縣級醫院最大的困擾。

一方面，醫改推進，縣級醫院的門急診人數正逐年增加﹔另一方面，醫生流失、人才匱乏，讓一些縣級醫院很艱難。

與縣級醫院不同，“雙缺”是一些鄉鎮衛生機構的現實。政策扶持下，高昂設備進來了，卻缺少會操作的醫生，也等不來幾個用它的患者。本報記者近日的調查中，有一個鄉鎮衛生服務中心11天僅接診7人。

如何解決縣級“醫荒”問題，或成為啃下公立醫院改革這塊“硬骨頭”的關鍵。就像採訪中，寧陝縣醫院院長陳玖浩所說，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錢，而是沒人。

缺少醫生，無疑是寧陝縣醫院目前最頭痛的事。

該院始建於1950年，現有職工205名，臨床一線的執業醫師僅28名，但2013年，醫院的門急診多達10萬余人次。

與此相伴隨的，是大批骨干醫生的陸續離職，孫曉暑、邱會敏、岳友蓮、杜德勝、徐和林、武琪、張天友、魯……一名醫生向記者細數昔日同事的名字。據他統計，近幾年離職的醫生有近20人，近乎佔到醫院半數骨干。

在一些醫生眼裡，管理的混亂導致人才流失。而該醫院黨支部書記、副院長呂宣益認為，流失客觀原因居多。有點經驗的醫生都想去更好的地方，剛畢業的大學生來了，“執業醫師資格証”一拿，能走的大多也走了。

最大的問題不是錢，而是沒人

在寧陝縣醫院，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2008年左右，3個某高校畢業的女大學生應聘到醫院。上班后相繼取到執業醫師資格証。

隨后，第一位女大學生被派往急診科，由於經驗不足將一個男童治病致死，后辭職離去﹔之后，她的同學被派往急診科，負責120急救，結果接病人時發生車禍，她和護士、司機3人受傷，隨后也辭職了﹔后來，醫院決定派第三個同學去急診科，但是她害怕去急診科，最終辭職了。

寧陝縣醫院多位醫生証實確有此事，甚至有人說出3人的姓名及去向。本報記者幾經努力，分頭聯系上了上述3人。

第一位女醫生現在在商洛某縣級醫院上班。這位剛生完小孩的媽媽，提起此事，心裡依然內疚，“當時我才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証時間不長，經驗不足，如果有更多經驗，可能情況會好些”。她証實，那個小男孩是得手足口病去世的。

第二位女醫生確實是發生車禍后離去的。對在寧陝縣醫院的事，她不願意過多提及。她還沒有找到工作，那次車禍導致她下巴骨折。

記者了解到，當時這位27歲的女醫生，曾連續值班360天，每天24小時在崗。她昔日一位同事說，“小姑娘哭著請假，但科室人手不夠沒辦法讓她休假。最后到春節了，其他醫生輪流加班，才算給小姑娘幾天假”。第三位女醫生，目前是西安東郊某醫院的業務骨干。她不承認離開寧陝是迫於急診科的壓力，“是為了男朋友”才離開。

最近5年中，寧陝縣醫院招收的本科生，絕大部分辭職離去。寧陝縣醫院職工、縣人大代表羅建軍發現，本來每年有10名本科生名額，結果隻能招到三四人，來了的，取到執業醫師資格証后，也跳槽跑了。

寧陝縣醫院院長陳玖浩說，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錢，而是沒人。2013年醫院給每個本科畢業生補助10萬元安家費，吸引人才，結果沒招來一個人。

急診科5位醫生4人挨過打幾乎人人涉糾紛

按照國家相關規定，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証后有3年實踐經驗的醫生，才能到急診科工作，顯然上述3人不具備這個資格。

在寧陝縣醫院，很多醫生視急診科為“狼窩虎穴”。

一些醫生証實，急診科5位醫生，幾乎人人都有醫療糾紛，“我們的執業醫師資格証，被輪流扣在法院當做証據”。

除了醫療糾紛外，80%醫生都嘗過患者或其家屬的拳頭。

本報記者証實，此前該院多名醫生向當地衛生局舉報，按照規定，二級醫院急診科應該設急診內科和急診外科，但是醫院隻設立急診科，每次值班僅一個醫生。

“不出事才怪，我給醫院領導書面匯報沒幾天，也就是話音剛落，醫療糾紛就發生了”，一位急診科醫生說。2013年8月7日，寧陝縣男子柳澤坤喝了多半瓶啤酒后感覺身體不舒服，前往縣醫院急診科就診，值班醫生何代福檢查后就挂上吊瓶，約30分鐘就發現柳澤坤不行了，手忙腳亂的何醫生立即跑去叫人，等其他醫生來了，患者已經救不過來了。

柳澤坤的家人后來申請法醫鑒定，認定醫院承擔40%的責任，因為醫生當時將心梗病人當做酒精中毒治療，未進行心臟病方面的檢查。

該院一些醫生認為，如果當時急診科有兩位醫生，或者配一名醫助，這些事都可能避免，起碼有個人會向住院部打電話，找其他醫生來支援。最后，醫院和患者達成了賠償協議。

記者在其他醫生處証實，去年急診科吳姓主任認為急診科太難管理，辭去主任職務。吳主任這樣解釋說，“累的撐不住了，最起碼這個主任是沒法干了，大家都在忙，讓誰來頂班呀，不給錢白干，我真是再也張不開這個口了”。

“經常聽到外面的患者罵娘，我們隻好用腳撥開門，舉起戴著手套的雙手示意外面的患者說，我在處理外傷患者，麻煩稍等一下”，一位急診科醫生這樣描述自己的工作，為此，科室5人已有4人被患者或家屬打過。

2009年，安康市衛生局在檢查中發現，寧陝縣醫院存在管理的問題，其中一項就是急診內科和急診外科沒有分開來。為此下發整改通知。但多年來，該醫院一直沒有整改。

人員不斷流失特色科室面臨倒閉

其實，不是醫院不願意整改，實在是太缺人。羅建軍調查發現，僅2012年，因退休、調出、辭職等原因流失人員就達到12人。當年雖然新進7人，但這7人隨后不久也出現離職。國家投資修建的縣醫院大樓在這個小縣城特別引人注目，但一些醫生說，“9層的醫院豪華大樓，平均每層不到2個醫生”。

雖然未必如此，但現狀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棟9層醫院大樓2011年建成，面積8774平方米，但寧陝縣醫院院長陳玖浩坦承，除過領導等行政人員和臨時聘用人員，醫院正式醫生隻有28人。

“醫院人員的匱乏程度，已經嚴重到了無法正常運轉的邊緣，情況非常不樂觀”。羅建軍說。

由於大量人員的流失，像內二科、婦產科這樣的昔日特色科室面臨倒閉。

該醫院婦產科在科主任調離后，一骨干醫生也調到了寧陝縣婦幼保健院。寧陝縣有住院部的醫院隻有寧陝縣醫院，“人家寧願去婦幼保健院閑著不做手術，也不願意在醫院上班，什麼原因呢”。

除此之外，和寧陝相鄰的石泉縣中醫醫院的異軍突起，也深深刺激著寧陝縣醫院脆弱的神經，該縣至少有兩位骨干醫生被對方挖走。很快，一些醫生就聽到了這兩位同行令人羨慕的薪資待遇。該醫院一位主要領導說，“我們也多次了解過，人家確實給醫生發的工資高，但是你沒想這些錢是從哪裡來的”。

同時，醫療糾紛不斷增加，也困擾著每一個醫生。該醫院醫療糾紛在安康市排在前面，“這些正是骨干醫生流失后的結果，和管理也有關系。”

醫療糾紛總是伴隨著醫鬧的出現。一位醫生舉例說，個別糾紛醫院本身責任不是很大，但家屬鬧騰后，醫院就拿錢息事寧人。一次患者家屬向醫院借了7.5萬元，顯然是一種變相的賠償。

百余人討要加班費倒逼醫院改革

2012年無疑是寧陝縣醫院的多事之秋。這年春節，寧陝縣醫院醫生柯尊年從除夕值班到正月十六，算了一下加班費，總共1600元錢，可當他找醫院領導要錢時卻被告知，“你是新來的不知道吧，醫院沒有加班費”。柯尊年一怒之下前往勞動仲裁部門，直至今日，仲裁結果也沒有下來。2013年5月28日，寧陝縣百余名職工聯名，要求醫院支付前3年的加班費。110位簽名的職工裡，有科室主任、主治醫生甚至醫務科科長和院長助理。一位加班最多的醫生，一年加班累計高達81天，但沒有加班費。 柯尊年在一份給醫院的《申明》中寫到：申明人柯尊年（骨外科主治醫師）長期超范圍執業、超負荷加班，又無法獲得多項加班費。根據《國務院關於職工工作時間的規定》，並參照寧陝縣醫院正常門診和行政人員上下班時間，執行正常等同的上班時間（即每周工作35小時

），自本人申明送達之日起，醫院安排給本人的延時加班及法定節假日、雙休日、應休年假的加班排班，本人依法依規概不接受。

若院方仍強行安排本人加班，本人完全有權拒絕。由此引發的醫患糾紛及醫療事故等責任，完全由寧陝縣醫院承擔，概與本人無關。

柯尊年因此被稱為“強行休假第一人”。在此間，急診科主任吳某苦於“不能總是厚著臉皮讓醫生白加班”，也寫了辭職申請。

今年2月18日，本報記者多次聯系柯尊年和吳姓主任，他們均回絕了採訪。

2月19日，本報記者在寧陝縣醫院了解到，醫生的維權行為，終於“逼迫”醫院出台了《寧陝縣醫院超出勤補償方案》。給予補償的標准是“按崗位工資和加薪級工資之和的80%”計算，補償時間是2011年5月28日到2013年5月28日。多名醫生認為：這不僅僅是要回屬於自己的報酬，也是倒逼醫院改革，希望“生病醫院早點康復起來”。

副院長呂宣益說，“醫院也鼓勵大家加班后換休，加一天可以換一天”。但醫生本來就不夠，又如何保障換休呢？

為了留住人領導開會提“介紹對象”

其實，縣級醫院缺人在安康市乃至全省、全國都非常普遍，因為國內醫生總體數量奇缺。據官方權威資料顯示：全國僅兒科醫生就缺20萬。

安康各個縣級醫院醫生都缺，“寧陝縣醫院缺人表現得更為突出”，陳玖浩說。

在一次大學生本科招聘會上，神木縣、興平市醫院展台前排長隊報名，但寧陝縣醫院沒一個人投簡歷。醫院領導隻好到別的縣醫院報名處去動員，總算有9個人願意投簡歷，結果沒有一個人來。

有一次招聘來四五位女大學生，呂宣益說：“我們知道要想留住她們，必須讓她們在寧陝縣成家生子，甚至在會議上提出給她們介紹對象”。結果，還是都走了。

不但年輕人留不住，骨干醫生也漸漸流失。四五十歲的醫生正是醫術爐火純青的時候，“誰知道一個個病退了，其實病退是假，第二天就到其他醫院坐診了”。

呂宣益說，山區小縣城受經濟條件和交通不便的制約，大家都不想留。縣城人口隻有7.5萬人，本地大學生本來就少，本科學醫的更少，加上體制規定隻能招收本科生，所以這個盤子很小，挑選的余地很少。

無奈之下，寧陝縣醫院隻能向其他醫院挖人，“也是挖人，肯定不是人才。人才人家能過來嗎？”寧陝縣醫院一位領導自嘲。

本報記者調查發現，寧陝縣醫院缺人背后也許有其更為深層次的原因。

上世紀90年代，寧陝縣醫院曾經經歷了一輪醫改。當時成功的典型就是將鄉、鎮衛生院全部賣給個人。

寧陝縣醫院當時作為全省醫改的典范受到省衛生廳表彰，“但現在看來，這次醫改需要再次評估”，陳玖浩說。當時看，政府是甩掉了包袱，現在來看，這無疑斷掉了鄉鎮衛生院給縣級醫院輸送和培養人才的通道，隻能依靠招聘沒有經驗的醫科畢業生。

與醫生緊缺相反的是，新合療實施后，農民看病確實比過去承擔的費用少了，住院患者的比例卻增加了很多。

陳玖浩說，他當醫生時，60歲的患者住院的極少，現在70歲以上住院的患者比例遠遠上升。每年住院病人從此前的1000人發展到現在每年4000多人。

“我們現在不缺錢，不缺設備，主要缺的就是醫生”，醫院一位領導承認目前醫院大約缺20位醫生。

醫院“有病”亂投醫？

西安市一家三級醫院的管理人員認為，寧陝縣醫院管理缺乏激勵機制：大家加班不加班都一樣，干多干少都一樣，誰願意加班呢？但在呂宣益看來，醫生不適用勞動法加班費的規定，“醫院是事業單位，雖然也和醫生簽訂合同，但是簽訂的是《聘用合同》，不是《勞動合同》。”

呂宣益說，不要說沒錢可發，就是有一個億也不能發，因為無法可依，甚至會和中央不能亂發錢的規定相違背。

記者了解到，寧陝縣政府給醫院的規定是，在收入盈余范圍內可以給職工發加班費，但醫院年年都要靠政府補貼，而且補缺還在連年加大。“去年，政府給醫院撥款720萬元。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政府的補助，我們就虧損了720萬元”，醫院一位領導說。

“我也知道應該在急診科安排骨干醫生，可手術室能缺少骨干醫生嗎？那裡出事就是大事了。”呂宣益說。

對於安康市衛生局責成其開設急診內科和外科的整改決定，呂宣益認為沒必要，因為急診科的患者不是很多。“法律規定是應該設立急診內科和急診外科，但是沒有說必須或一定要設立”。

採訪中記者注意到，醫院領導談論更多的是如何挖人和引進人才，很少提及如何鼓勵現有骨干和留住他們。

春節前，寧陝縣醫院在一位副縣長的帶領下，衛生局局長、醫院領導等一行數人，到西安各大醫院借兵求將。

“我們希望大醫院給我們以專家支援，比如西安市兒童醫院和幫扶結對子的西安電力集團醫院的專家定期來坐診等”，院長陳玖浩說。

羅建軍說，醫院對現有人員的業績和貢獻重視不夠，一大批主力和骨干人員，長年任勞任怨，不計辛勞地奮斗在第一線，但是醫院整體報酬微薄。很多老醫生拿著和新招聘來的人員一樣的工資待遇。

羅建軍認為這種“重外人輕本土”的用人思想，不僅沒有籠絡住任何外來人員，反倒是丟失了一大批本地人員的心。

“我們領導班子沒有管理上的責任，我們已經盡心了，雖然還有些不如意……如果有責任，也沒有見誰來追究我們的責任呀？”呂宣益這樣評價他們的工作。

新年伊始，醫院准備拿出每人20萬元的安家費，招收本科畢業生，但醫院領導也估計情況可能比去年的更為嚴峻。

對此，羅建軍一針見血指出醫院管理上的弊端：“招來的人，不分良莠一律給優厚待遇，實際這些人不盡如人意，起不到‘人才’的作用，甚至連最普通的現有職工都不如”。

(責編：王化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