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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4月30日04:13|來源:新京報|字號:
田偉冬家的4層小樓門前,仍挂著去年結婚時的彩燈。心形的花環裡,寫著“田偉冬謝愛妻”。
田偉冬家的4層小樓門前,仍挂著去年結婚時的彩燈。心形的花環裡,寫著“田偉冬謝愛妻”。
■ 人物簡介
入獄前,田偉冬,21歲,飯店廚師﹔陳建陽,20歲,賓館門衛﹔朱又平,20歲,軋鋼廠工人﹔王建平,19歲,水電工人,田孝平,剛滿18周歲,還沒找到正式工作。
1995年,杭州市蕭山區,在缺乏作案工具、指紋証據,主要依賴口供的情況下,這5名青年,被斷定為兩起搶劫、殺人案的凶手。4人被判死緩,1人被判無期徒刑。
這場冤案終結在2013年7月2日,浙江高院開庭再審,5人被當庭宣判無罪。
現在,距離最晚獲釋的王建平出獄,也整整一年了。
“?嚓一下,人生被截掉一大塊,縮短了。”
說這話時,田偉冬臉上還帶著驚恐。
他們都還沒能走出過去18年間被稱作“罪犯”的陰影。
如今,蕭山案的“五青年”都已接近不惑之年。
盡管獲得了高額的國家賠償,但如何忘記過去、生活在當下、規劃未來,對他們而言仍是一個又一個難解的謎題。
人人都說四十不惑,但面對現實,他們卻更加困惑。
烙印
除了家人誰也不信任
4月24日,田偉冬坐在咖啡館裡,表情平靜。
他考了駕照、買了新車、結婚生子,學會了使用智能手機,出獄后的田偉冬和其他4人一樣,正努力彌補錯過的日子,邁入新生活。
但18年的牢獄之災,仍然是他們記憶的禁區。
田偉冬更願意回憶出獄那刻的感受:“就像從墳中爬出來。在裡面很壓抑,出來卻瞬間失重。”
2013年1月11日,監獄門外,刑滿釋放的他和妹妹抱頭痛哭,然后恍惚地回家,從大門口直徑將近一米的火盆上跨了過去,預示著擺脫晦氣。
新生活卻甩不掉監獄裡的烙印。
恰逢梅雨季節,蕭山多雨潮濕,連續4天,每天凌晨3點,脊椎骨的劇痛把田偉冬驚醒,這是在獄中落下的病痛。
今年4月27日,穿戴整齊、鼻梁上架著眼鏡的田偉冬,開車帶著懷孕的妻子去西湖游玩。
盡管西湖距他家僅50多公裡,但這是他刑滿釋放15個月后第一次去。
母親陳君(化名)說,兒子剛出獄時性格孤僻,不願邁出大門一步,拒絕與任何外人交流,一年后才逐漸適應。
比田偉冬晚一個月出獄的朱又平,拽出監獄裡的各種印記,書信、証書、衣服,全部撕碎,摔進垃圾桶。
他決計不再回憶,想徹底告別過去,為噩運畫個句號,但還是時常在夜裡被噩夢驚醒。
監獄是長明燈,晚上睡覺不關燈。朱又平回家第一晚,輾轉反側,關燈太暗,開燈又太亮。床頭燈開開關關好多次,凌晨3點才睡著,5點不到就起來了。
4月26日,飯桌上,田孝平呼呼地扒拉著米飯,午餐隻花了兩分鐘。他說這是在裡面(監獄)養成的習慣,想改都改不了。
王建平曾在新疆服刑,想起當時“烈日下,每天跪在地裡摘棉花,一頓隻能吃兩個酸饃饃”的情景,這位倔強的中年人還是會忍不住掉淚:“我最好的時光就這麼過去了。”
這5人中,田偉冬是減刑最多,最早刑滿釋放的人。“誰不想早點出去,隻要有機會就會抓住,拼命表現。”田偉冬解釋自己當年的狀態。
在他看來,人性的多面在監獄裡已發揮到極致,這也致使他刑滿釋放后,不再信任除家人之外的任何人。
他說他不適應城市,太多新鮮事物需要去重新學習。第一次站在ATM機前,他精神高度緊張,生怕它吞進銀行卡后再不吐出來。
18年留給5個人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創傷,屈辱、壓抑、順從。走出牢獄之災,他們都承認,脾氣變得暴躁,怒起來很難控制。
他們倒不避諱談論感情,這5人中的一位,因為這種脾氣給婚姻帶來麻煩:和新娘辦酒席才兩個月,他們就爭吵不斷,最后迅速離婚,潦草收場。
“經歷這磨難,你就知道,烙印永遠跟著你。”離婚者垂首沮喪。
逃離
怕孩子聽到父親蹲過牢
每天清晨6點,陳建陽會被蕭山小城的喧鬧聲吵醒。
18年間,房子和街道變了模樣,這片中國縣域經濟最為活躍的地域,如今讓他熟悉又陌生。
睜開眼的一瞬,他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今天要做什麼?”
答案永遠隻有一個。
暫時沒工作,不用按時上班,除了和4位獄友碰面,聊天喝茶,陳建陽幾乎沒有其他交際。
他們頻繁約見,交流前一晚失眠、做噩夢的經歷。
“一天”總覺漫長,臨睡前,第二個念頭像是如約而至:“人生還來得及嗎?”
很多個夜晚,即將迎來40歲的陳建陽總是自問,他擔憂、整晚失眠,循環往復。
一早一晚的這兩個念頭,成了他的心病。
半年前,他索性離開了老家歡潭村,搬到蕭山區的中心地段居住。
“城市大,不像老家,大家都關注你。”陳建陽有時害怕被關注。
他將另一個逃離的理由歸結為錢。
2013年2月,陳建陽獲假釋,5個月后,宣判無罪。再后來,他拿到了一筆國家賠償金,來探視的親戚朋友擠滿了陳家那棟有二層半小樓的院子。
在陳建陽看來,那些嘴邊的關心,說著說著就落腳到“錢”字上:“國家到底賠了你多少?”
賠償款的具體數目,陳建陽不願透露。“社會上傳言很多,村裡說賠了我們幾千萬,完全和事實不符。”
根據國家賠償的計算公式,媒體曾保守估算,陳建陽等5人將可能獲得總計超過530萬元,這也會創下國家賠償的紀錄。
530萬,陳建陽對此只是含糊帶過:“差不多吧。”他不想讓大家隻關心賠償:“再多的錢又怎樣?我父親說過,就算賠我再多他都不接受,唯一可以接受的,是賠給他一個十二三歲的孫子。”
在朱又平看來,老家是必須要離開的。他擔心孩子在這裡長大后,有人提及他的往事。即便他是清白的,也不願孩子知道自己有個蹲過大牢的父親。
“這是以后可預見的、一定要面對的東西。”朱又平說。
家鄉可以逃離,但逃不開的,是未來的生計。
危機
應對中年危機經驗值為0
“你覺得我心理年齡多大?”陳建陽問。
他始終覺得他們5個人即將邁入四十歲的軀殼裡,包裹著和年齡不匹配的心理狀態。
“我們也會遭遇中年危機。”陳建陽說,但比起同齡人,在應對家庭和事業遭遇的危機時,他們的經驗值簡直為0。
田孝平的父親患了癌症,醫院宣告已沒有必要救治,他把父親從醫院接回家,照顧老人最后的時日﹔王建平的爸爸剛剛做完開顱手術,生活也難以自理。父輩相繼出事,讓他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緩過勁來。
“這些事,同齡人都有可能會遇到,但放到我們身上,就覺得生活更加不易。”陳建陽說。
剛出獄時的田偉冬還曾滿懷希望,憑一技之長找份工作,証明自身的價值。
在監獄服刑時,他曾經過幾個月的短暫培訓,后被調入衛生站做護工,“幾乎是拿著聽診器,聽見同監獄的犯人心跳停掉。”
但這項經歷並沒給他的求職帶來加分。
他在監獄裡還參加了成人自考,讀了物流專業。出獄后,他研究了快遞公司和電商的物流,卻發現在獄中學習的理論和實際完全不符,還是得從最基層的快遞員干起。
快40歲了,還得和20多歲的年輕人競爭,想到這,他放棄了。
陳建陽倚仗的是那筆國家賠償金,他想到了創業,把目標定位在機械加工廠。
他覺得自己有行業經驗。
陳建陽曾在浙江省第六監獄服刑,這裡素以關押重刑犯聞名。他曾是監獄機械加工車間的操作工。“在流水線上我是一把好手,比別人要熟練得多。”講到這兒時,陳建陽臉上露出少見的自信。
但因為脫離社會多年,他對市場缺乏判斷,拿不准方向。
帶著疑慮,他向曾採訪過他的記者咨詢,對方說:“這已經是夕陽產業,要投資最好謹慎些。”
從陳建陽的老家歡潭開往蕭山的公車上,沿途能看見林立的機械加工廠,但都已破敗衰落,陳建陽憂心忡忡。
果然,開業3個月,經營一直沒起色,廠子最后被迫關門,賠了一筆錢,留給陳建陽的,是一片擱置不用的老舊設備和廠房。
他倍感挫折。“一下沒了信心。”他耷拉著腦袋說,“除了這個,其他我什麼都不會。”
選擇
高不成,低不就?
折騰過后,陳建陽和兄弟們琢磨,怎樣使用賠償金,能為今后的生活提供永久的保障。
此前,蕭山案工作組和他們協商的結果是,經過5人同意,直接扣除一部分國家賠償金,以低於市場價的價格,置換蕭山的一套房產和一間商鋪。
按照工作組的說法,這套房產和商鋪發展前景良好,兩三年后即可出租使用,保証每個月有一定的收入來源。
但陳建陽和朱又平的一致看法是,這點國家賠償金,相對蕭山的經濟水平來說,並不算高。
其實早在今年3月,獲知兩張案當事人拿到國家賠償金時,朱又平連手機都沒帶,就動身前往安徽歙縣七川村——張高平和張輝叔侄的家鄉。
“因為有同樣的經歷,我想認識他們。”朱又平說。張氏叔侄熱情地接待了同命之人。
朱又平更多的關注,其實在“兩張”的國家賠償金上,究竟賠了多少?為什麼這麼賠?
此后,蕭山案國家賠償啟動,當地政府和蕭山五兄弟之間達成了默契:沒有人透露這筆賠償金的准確數字。
盡管方案已施行,但蕭山“青年”想要的遠不止這些。
工作組再次提出方案,可以在蕭山的風景區為他們謀一份管理員的差事,月薪3000元左右,工作只是騎著自行車在景區內巡視。
“其實就是閑差,去養老的。”陳建陽說。
5人都拒絕了這份差事:“這不能體現人生價值。”陳建陽說,“希望政府能給個就業的機會,工作好點,但隔離社會這麼久,不知道哪個機會可以信任。”
高不成,低不就。他們不甘心平淡,卻也無力面對更復雜的挑戰。
最近一段時間,陳建陽和另外三位哥們有了新方向:他們想在蕭山開個洗車廠。
在陳建陽看來,這不需要什麼高科技,投資也不大,算是穩妥的選擇,隻要出點力氣。
“這樣的要求不算高吧?”他反問。
但如何選址、如何與土地擁有者議價,陳建陽希望政府能夠出面協商。
對他們來說,面對這個變化太快的世界,他們傾向於依賴政府,似乎這才能安心。
尊嚴
“要從正門進區政府參觀”
除了生活保障,陳建陽和田偉冬都將更多的目光投向了追責。
這似乎成了他們生活的一個念想。
2013年7月,被宣判無罪的第二天,在杭州市公安局蕭山區分局,負責接待的副局長向陳建陽等5人當面道歉。
但“五青年”更希望有另一種形式的道歉:蕭山案牽扯到的所有相關人員,能集中在一個公開場合和他們見面、道歉。
他們說,並不是要追究這些人的責任,只是覺得這樣的方式才能真正接受。
此前,他已經實現了醞釀長久的另一個訴求:進入蕭山區政府參觀。
那是7月的一個下午,陳建陽帶著另外兩位當事人,欲進入蕭山區政府大門,值班的保安攔下了他們。
他就站在路邊,雙手揣在兜裡,來回轉圈,為了能進入這座威嚴的建筑,這些剛剛離開監獄的“青年”們在門口與保安對峙起來。
“我是正當公民了,就想進去看看,為什麼不讓進?”陳建陽較真勁兒上來了,決意進去看看。
保安仍舊不讓登記,陳建陽最后隻能打電話,叫來了蕭山案工作組的領導,最終如願進入。
在進入前,他一直強調:“我要從正門進來,不走側門和小門。”
他明白,這種舉動並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意義的東西多。
“人家感覺很可笑,可對我們來講,覺得是必不可少的。”他說,“這是我表達尊嚴的一種方式,我要爭取。”
■ 事件背景
1995年3月20日和8月12日
杭州蕭山農墾一場、坎山鎮青風加油站附近,先后發生劫殺出租車司機命案。警方偵查認定系陳建陽、田偉冬等5青年所為。
1997年7月
陳建陽等4人一審分別被判死刑、死緩,田孝平被判無期。陳建陽等4人上訴,后改判死緩。
2011年7月
杭州警方比對指紋發現,一盜竊前科人員“項古頂”指紋信息,與3·20案現場提取指紋信息一致。
2012年12月
3·20案“真凶”項生源(即“項古頂”)歸案,今年1月被批捕。項主動供述了作案經過。
2013年1月
浙江高院對“蕭山5青年劫殺出租車司機案”立案復查。
2013年7月2日
蕭山案再審改判,浙江高院撤銷原判決,5青年兩起搶劫殺人罪不成立。此后5人申請了國家賠償。(新京報記者 朱柳笛 實習生 羅婷 浙江杭州報道)
(責編:黃達)
陳建陽 青年 冤獄 獲釋 做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