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8 06:55:16|來源:新京報|字號:
這是佔有兵最難忘的一張照片,圖片裡女工的眼神讓他感覺“女工想從那個環境裡掙脫”。
流水線上,日復一日的機械勞作,讓很多工人眼神空洞。
佔有兵也拍攝人物肖像照,也能從女工的眼神裡讀出期盼。
佔有兵
41歲,湖北襄樊人,退伍武警,打工16年,目前在某雜志工作。2005年開始用相機記錄打工者生活,拍攝圖片超過40萬張。近期出版名為《我是農民工》圖文作品集,呈現農民工最真實的生存狀態。
對話動機
用壞了3部相機。
廢棄的工廠、鐵皮搭建的商鋪、染著黃頭發的農民工、胸口文身的打工妹,全出現在他的取景框裡。
9年記錄,在國內,少有人像他一樣系統全面地用相機來關注農民工。當初拿起相機,是因為內心的不安定,在外打工漂泊,對失業的恐懼掩埋了很多理想。
從親歷者變成觀察者,佔有兵在年輕的打工人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過去,他也更關注這個群體的未來。
鏡頭裡的他們 是我的過去
新京報:關注了9年打工群體,你一共拍了多少家工廠?
:拍攝以我所在的工廠為主,其他還有五六家,其實整個鎮裡的工業區都逛過,以東莞長安鎮為樣本。
新京報:拍攝的照片裡,讓你印象最深刻是哪一張?
:女工休息的那張。那是2011年1月5日上午10點多,拍攝地是女工進無塵室之前換衣服的地方。
新京報:為什麼印象深刻?
:女工們平時是站著工作的,工作時用顯微鏡,眼睛會很疲憊。她們站了幾個小時以后,會閉眼休息。我進無塵室時要戴著兩層口罩,呼吸不是很通暢。才待了2個小時,就覺得非常不舒服。可她們平均每天要在那個環境工作10小時。
新京報:圖片中一個女工直盯著你的鏡頭,你怎麼理解她的眼神?
:在那之前我已經拍了幾張。一個女工聽見快門聲,回過頭看我。后來再解讀這張照片,那目光裡透著“想從這個環境中掙脫出來”。
新京報:你拍照時,打工者的第一反應通常是什麼?
:其實絕大多數人沒有抗拒,也沒有反應。有很多人會好奇,問“你拍照做什麼?”我會把隨身帶著的、已刊登出來的作品拿出給他們解釋,有時候會開玩笑,“明天給你上個頭版”。
新京報:你和被拍攝者的關系是怎樣的?
:他們每個人的生活我都經歷過。比如找工作、面試、培訓、上生產線、被解雇。他們是我的鏡子,是我的過去。
他們無力決定下一代的前程
新京報:你會特別關注某一個或某一類打工者嗎?
:有段時間,我找了五六對兩代人都在一個工廠裡打工的。給他們拍了肖像。
新京報:父輩的打工者怎麼看待與子女同在一廠?
:他們說,孩子又不喜歡讀書,不如出來打工。很多孩子才十四五歲,年紀不夠,就跟別人借身份証進廠打工。
新京報:會想到打工者的下一代。
:每天在流水線長時間勞作,上一代人的生活如此,為什麼能接受下一代還是這樣?現實是,很多打工者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也無力決定下一代的前程。
新京報:很殘酷的現實。
:是,當年第一代人出來打工,子女大多成了留守兒童。孩子的作業沒人督促,接受隔代人的托管式教育,有些還被寄養在親戚家。
新京報:所以這兩年你更多關注了打工者的子女。
:是的,當年工廠招工,超過25歲的都不要。這些年輕人慢慢成家生子,有些80后寧願丟工作也要把孩子帶在身邊,隨遷的孩子隻能讀民工子弟學校。那時我的孩子也要上初中了,我也很焦慮。我想這也是很多工友最關心的。
拍攝中屢次驚動警察
新京報:拍照時被拒絕過嗎?
:有時會發生摩擦。一次我拍攝一個關閉幾年的舊工廠,去的時候保安在打瞌睡,我在裡面拍兩三個小時后,他緊張了,打電話給老板,叫來了警察。我給警察看了我的作品,他讓我走了。
4個月后,我在一個玩具廠門前拍照,五六個保安把我弄到警務室,也報了警。結果來的警察和在舊廠房遇到的是同一個,他說“怎麼又是你?你沒事去拍些名山大川,拍這些做什麼?”
新京報:對你的拍攝產生了一些困難?
:對我其實沒有很大困難。大部分東莞的工廠是來料加工企業,一些技術生產機密是外方提供的,廠家不清楚攝影師的目的。去很多地方拍照之前,我是提前溝通的。他們也知道我不是想獲得什麼機密。
新京報:相比外界的專業攝影師,這是你的優勢?
:職業攝影師是想進來拍照,但一些工廠是對外封閉的,而我身處其中。但是開始時我的問題和思考是,能否跳出來看我們這個群體自身,后來也從迷茫走向清晰。
新京報:外界攝影師的視角是不同的?
:一些局外人來拍,是隔著東西來看。
新京報:隔著什麼東西?
:人的生活閱歷不同,外界的人不能理解這裡的生活,會用自己的生活方式來看待流水線工人的生活。
干不動為止,為了活著
新京報:你已經不是農民工了,曾經的視角還在嗎?
:沒有變化。我沒有任何優越感,我覺得自己還在打工,生存的危機感一直都在。我也經常去工廠,和與我年紀相仿的人聊天,觀察90后打工者的狀態。
新京報:現在的打工者有了什麼樣的變化?
:現在工廠很難招到人。貌似年輕人有很多選擇,其實仍舊沒得選,還是從一個工廠到另一個工廠,從一個生產線到另一個生產線。仍舊難以改變處境。
新京報:對於你說的這些,他們有沒有意識到?
:這與年齡有關。年輕人覺得可以改變自己的處境,焦慮感強一些。有的人年齡大了,心態是干活吧,到干不動為止,就為了活著。
新京報:有人說你的照片體現了他們殘酷的青春,這是你表達的本意嗎?
:我只是想表達他們常態生活,每個人看到照片時的出發點不同,比較對象不同,解讀也不一樣。
新京報:你在9年拍照的過程中,流過淚嗎?
:有一次很觸動。有一個系列是拍打工者的手。一個阿姨的手非常粗糙,纏滿了膠布。她的手讓我想起我的姐夫,姐夫曾在玩具工廠打工,經常用香蕉水洗手上的油漆,一雙開裂的手。
新京報:你拍農民工自己最不滿意的是什麼?
:除了沒有對一個人做長期的跟蹤拍攝之外,不滿意的是2006年之前隻拍攝了一些活動,比如籃球比賽、晚會表演,而不是打工者的常態生活。無法感知一個打工者在車間、出租屋的狀態。
希望照片能改變他們的處境
新京報:你的照片在打工者群體中引起了哪些反應?
:上周,一個小伙子跑到我的辦公室,和我交流拍照。這樣挺好,更多人關注農民工的生活,總有自己的觀察角度。
新京報:這幾年的拍攝生涯,給你帶來什麼改變?
:拍多了,觀察多了,心裡更平靜,不會像以前那麼急躁。以前很沒有安全感,后來覺得下定決心做好一件事情之后,該有的東西都會有的。
新京報:接下來有何計劃?
:我在做幾個大的專題,現在出版的這本書只是打工者生活狀態的初步交代,並不完整。我需要對這個人群有更大的取樣樣本。
新京報:通過這些圖片和文字,你想表達怎樣的訴求?
:這群體面臨的困境很多,工作環境、身心健康、養老問題、留守兒童等等,這些年,數以億計的人從農村來到城市,他們失去了原來的生活習慣和耕地技術。他們有回不去的故鄉,我希望我的照片能引起決策層的關注,讓農民工的處境能真正得到改善,在異鄉,內心裡有份“家”的安定感。
(來源: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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