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去村”,在我家乡的土话里,是“走亲戚”,亲戚在别村,此“去”乃是“前往”。在儿时,过了大年初一,择吉日“开年”,开年后,“去村”便密锣紧鼓地开场。 |
“去村”,在我家乡的土话里,是“走亲戚”,亲戚在别村,此“去”乃是“前往”。在儿时,过了大年初一,择吉日“开年”,开年后,“去村”便密锣紧鼓地开场。于是,在散满爆竹纸屑的巷子前,在翻着白色泥坯的田垌中,绿竹掩映的村道上,不难看到这样的场面:两个小孩在赶路,辫子上拴着红绒线的女孩,如此矜持和威严,不看个头也晓得是姐。小男孩一路蹦跳着,拿着小篱竹东戳戳西挑挑,身上簇新的衣服,因太长而折了两折的裤管粘上了泥巴。这姐弟是家里派出的使节,到亲戚家去执行强化亲情的使命。当然,中国人醇厚的人情并不表现在贺卡和祝词上,而是落实到“吃”上,姐姐所挑的荸荠般扁圆的“去村篮”,盛着应节糍糕——咸的“鸡笼”,甜的“煎对”,又粘又韧的“大龙金”,咬一口尽是糖渍花生米的酥角……盖子的半圆提手夹着翠生生的蒜苗,里面搁着朱红桔子和利市封。如果是殷实的或者虽紧巴但不容许面子上有闪失的人家,扁担下还挂着鸡笼,一只毛色灿若晚霞的阉鸡乐天知命地蹲在里头。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在怀里塞满红包、打的饱嗝无不带着油腻的妙不可言的春节,“去村”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样的搭档,是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去村”,是既富吸引力又腻人的差事。吸引力首先来自利是。所走的亲戚,无论穷富,都会塞来好几个红包包,包里乾坤到开拆才知道,小孩子拿到后,放进上衣口袋,不时按按,却不敢当着亲戚的面打开。其次,亲戚家的人,外村里的孩子、牛和池塘,都很新鲜,然而闷死人。那年代既无电话也没多少自行车,天晓得大人是怎么捎话的,去村从没吃过闭门羹。篮子晃呀晃呀进了村。到了亲戚家,贴着春联和倒贴喜字的坤甸门早已打开,大人喜滋滋地把我们迎进去。主人都是女人,当家男人要么上圩里的茶楼,要么到外村看狮子采青。我猜男人是为了躲避小客人,这种纯粹礼节上的来往,年纪相差大,话匣子搜空了也没几句应酬话,只好敬而远之。揭篮盖似乎是相当隆重的开场式,手脚利落的当家女人把小客人迎进厅堂,两个篮子摆上八仙桌。当家女人大惊小怪地赞叹:“哟哟,你家老爷奶奶真客气哎,这么多好东西!”“别生分,啊?随便坐,就像在家里一样。”我和姐姐在酸枝椅旁边靠着,不敢大咧咧地高坐,搓着手,站着发呆,作有分寸的微笑。到时候了,伶俐的姐姐便一五一十地把祖母或母亲临出门时再三叮嘱、她演习得烂熟的套语搬出来:“嬷嬷的话,鸡收下,给舅爷吃的。不要回篮。一家人,太客气不好。”当家女人不住口地说吉利话,把篮里的礼品一一拿出,先上供,焚香,烧纸钱,合十拜祭,其间还要和我们拉拉家常。天上地下的神明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一一拜过,一大盘糍糕切好了,推到我们跟前,“吃,你妈手艺真好哩。”我们哪里有胃口?只渴望早早结束,回去交差。直到把放着回礼的篮子挑出门,走出村口的牌楼,才松口气,迫不及待地拆开红包。然后,撒开腿往家跑,为了那串没来得及点燃的“二踢脚”。
亲戚走了这么多家,只有一家我抢着去,那是我祖父的姨妈。她家后院有果子很多的番石榴。两个女孩年纪和我相仿,大的文静,躲在房里不见人,小的脸圆,十分活泼,拉着我的手在巷子里疯跑,教我跳房子,抓子儿。然而,即使去这般有趣的“村”,也不敢放肆,多半坐在前厢房,静静地看女孩的年轻母亲安详地做针线。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和我牵过手的圆脸女孩该是祖母了吧?离乡多年,已应陆游诗:“天涯住稳归心懒”,可是一年年过洋节日,都想起儿时的“去村”,在感恩节的晚餐桌前,面对曾经轩昂过、却已变得味如嚼蜡的火鸡;在教堂的晚钟里,面对挂满灯饰和袜子却没有一张“愿望清单”属于我的圣诞树;在迎新年的鸡尾酒会上,面对着众多的黑礼服,充溢心头的,是因陌生而来的拘谨和无聊、些微的新鲜感、大量的茫然,毫无例外地,再也得不到一封“利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