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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4月11日08:21|来源:新华网|字号:
“交易”
东莞的酒店经营者迅速地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色情业在酒店中的存在,刺激和促进了酒店的入住率,既有慕名而来的消费者,又有忠心耿耿的回头客。
这一发现促使酒店和色情业深度媾和。通常情况下,投资酒店需要8至10年才能回本,但色情业像强力春药一样把这个进程缩短为4至5年,甚至更短。
“以黄江太子酒店为例,不算客房,只算桑拿房,100个房间,一次莞式服务两小时收入600元,每天只算10个小时,一间房一天就3000元,全部满房的话一天30万,一年至少一个多亿。”东莞赋诚律师事务所主任汤瑞刚根据央视公开的资料替太子酒店算过一笔账,他的结论是“最理想的情况太子酒店投资3亿,两年就能回本”。
暴利驱使下,原来没有桑拿的酒店,在主楼旁另起一栋辅楼,专营桑拿。太子酒店则是新建一个大酒店,将原来的酒店重新装修,整体作为桑拿部。甚至一些国际酒店品牌,也冒着毁掉声誉的风险,在酒店中容留桑拿区。东莞的高级酒店,多数有桑拿,少数如御景湾、会展国际没有。没有的原因众所周知,它们主要负责政务接待。
桑拿这种源于芬兰的蒸汽理疗方式,在东莞慢慢变成了色情行业的代名词。吃完饭说“去桑拿”,东莞人心照不宣。
很多酒店老板聪明地将桑拿部承包出去,名义上由第三方经营,实际是为了规避扫黄风险,出了事不会牵连到酒店整体。但酒店和桑拿在经济收益上紧紧捆绑在一起,其实无法进行实际分割。
据知情人介绍,酒店业务分为餐饮、客房和娱乐三部分,客房和餐饮由酒店自己经营,娱乐主要包含桑拿和卡拉OK,桑拿承包给一个人,卡拉OK可能承包给另一个人,不同业务,面对的是同一批来酒店消费的客人。
吃饭—唱歌—桑拿—开房,东莞人将这个流程称为“一条龙”。如果吃饭住宿的人少了,桑拿和卡拉OK的生意也不会好,如果桑拿和卡拉OK缺乏吸引力,客房和餐饮也会受影响。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酒店必须让桑拿和卡拉OK更具强劲的诱惑。
东莞的酒店经营者像调配鸡尾酒一样,在吃饭和住宿之外,加入了香艳和刺激的娱乐方式,吸引客人到酒店消费,客人需要什么,就提供什么。在东莞这个外来人口5倍于本地人口的城市,酒店业生意兴隆,就在于满足了客人之大欲。
1995年以后,港、台、外企蜂拥到东莞设厂,大量外籍中层派遣干部长期驻扎东莞,这些异乡客的生理需求成为东莞色情业蓬勃发展的第一道催化剂。“莞式服务”正是在这种环境下产生的。
关于“莞式服务”的源起,可信的说法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台商,东莞酒店引进了他们熟悉的日式色情服务,并结合泰式技术,推出了最初的十几式服务项目,随着这项产业的发展,演变为三十六式、甚至五十式。
服务的“规范”令人瞠目,除了繁多的招式,“莞式服务”对性服务人员进入客房后的表情和动作都有严格规定,比如在某些时刻,她们被要求眼神“含情脉脉”,另一些时候,她们必须单膝或双膝下跪。事后,客人会收到一张调查问卷,对多达十几项服务进行评议,评议结果关系到性服务人员的收入。
“莞式服务”由专人培训。培训师可能是东莞酒店里最重要的岗位之一,他们由一些身份隐秘的人担任。在酒店里,他们偶尔身兼部长或鸡头。
培训师在这个行业里浸淫已久,凭借经验和阅历,将性服务人员包装成流水线上的制成品。女孩们脸上的妆看起来都一样,厚厚的粉底,黑黑的眼线,甚至口红的颜色都一样。培训师告诉她们,这样的妆容可以最大程度吸引客人。有些女孩不精于此道,每天上班前,她们会到同一家美妆店装饰自己。
不仅如此,培训师通常还是性服务人员的精神导师。
在视客人为皇帝的“莞式服务”中,性服务人员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屈辱。永远不能背对客人,时不时需要下跪,几乎摧毁了那些女孩的人格尊严。当她们苦闷不堪时,会向培训师倾诉。
很多女孩都从偏远的地方来到东莞,互相并不熟识,在封闭的工作环境中,几乎不会碰到熟人,如果有这方面的担心,只要换一家酒店,身边的面孔就全部变成了陌生人。
她们的客人也是如此。20万港台派遣人士孤身在异乡,没有乡规民约的监督, 面子约束成为最先蜕去的外衣。
在缺乏道德和法律约束的地方,人性容易发生扭曲。东莞的情形更甚于此,这是一个从自然经济直接跨入工业化的城市,金钱和物欲几乎攫取了社会发展的所有话语权。
在很长时期内,东莞社会主要由三类人构成:本地人,客商,外来工。三类人各有各的生活圈子,往来甚少,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人际情感的双向流动。
本地人与客商之间主要是生意往来,本地人和外来工之间几乎完全是房东和租客的关系,客商和外来工之间是纯粹的雇佣关系。显然,三个人群之间的联系本质上只是“交易”。
从这个角度解读东莞酒店和色情业,能够获得更深入的理解。性服务人员和客商,扮演了服务提供者和消费者的角色,本地人则迎合这种需求,建起了世界上密度最大的星级酒店、卡拉OK、桑拿会所,以提供完成“交易”的场所。
保护伞
色情与酒店结合产生的暴利,催生了特殊的利益捆绑。在东莞,桑拿属于特许经营,在一些镇区,桑拿牌照炙手可热,出价100万元才申请得到。这块价值百万元的牌照,又如同一个来自政府主管部门的免责金牌。公安机关在例行扫黄时,会默契地对这些酒店网开一面。
“有一段时间公安机关查得比较严,镇领导就有意见,召集公安开会说,我们请你们把酒店管好,不是管死。”一位经常接触警界的东莞媒体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公开场合,谈论扫黄是东莞警察的禁忌,私下里,他们会苦着脸告诉你,在东莞做警察也难。他们不愿进酒店,因为“看到了不抓又不行,影响更不好。”一位警察说。
色情业带给基层警察一种职业性的尴尬,派出所是地方治安的维护者,他们必须对色情业有所行动,但另一方面,囿于上级的指示,又要掌握力度和分寸。
这就在东莞公安系统制造了一种怪象,当一个派出所长的职位空缺时,候补的警员却不愿接任。
中堂镇的东泊派出所就是一个容易“栽跟头”的地方。一年前,东泊派出所所长因扫毒不力被免职。张伟斌接任后不过半年,又在今年的扫黄中被免职,理由是对110报警“处置不力”。在挑选继任者时,先后有几位警员表达了不愿当所长的想法,他们私下会表示:怕“触霉头”,怕担责任。
黄江派出所所长叶玉新也因同样的原因被免职,他到黄江派出所就任的时间也不长。一位知情人透露,原来的所长在黄江派出所干了5年,离开时很不情愿,“气得冒火,没想到因此幸免了”。
在这些地方的警务工作者看来,在任时如果出了事,即使不失职、渎职,也要负领导责任,谁当领导都一样。“随时有掉帽子的风险。”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假如酒店老板有“通天”的本领,获得了更高级别的保护,就可以不理会市、镇两级公安。因为保护伞的效力如同电脑硬件的升级,是向下兼容的。据黄江镇知情人透露,这就是一直以来地方公安对太子酒店的色情服务视若无睹的原因。
“若无更高级别的默许,公安怎会熟视无睹?”知情人表示,“保护伞究竟有多严重,这么说吧,东莞各个镇,凡是星级酒店有桑拿的,这个镇的公安局长就难脱干系,没有大问题也有小问题。谁都知道桑拿是干吗的。”
“大家都懂的,不跟公安搞好关系这个经营不下去。”他说。
在经历了一个半月的扫黄行动之后,东莞警界人心惶惶。东莞市公安局建立了严厉的倒查机制,只要一个辖区内出了问题,派出所长和公安分局局长都要接受调查。为了证明自己与省公安厅统一行动,东莞公安展开了空前严格的扫黄。“桑拿无限期关闭,沐足、卡拉OK无论是否涉黄,统统关闭,经验收合格后方可开业。”
3月25日,广东省公安厅宣布了一个36名涉黄警察的名单,其中职务最高者就是2月14日被免职的东莞市公安局局长严小康。36名警察中,有2人被“双规”,9人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13人接受党纪政纪处分。“省管干部(严小康)由广东省纪委进行调查,有的由公安局纪委调查,有的在地方党委政府的纪委调查。”广东省公安厅的工作人员说,“刑事案件的调查结果,还没到公布的时候。”
在东莞,广东省公安厅成立了扫黄倒查组,进行为期3个月的深挖“保护伞”行动,重点调查玩忽职守、徇私枉法及充当“保护伞”民警。
36人名单是初步调查结果的公布,如同划定了一个惩戒范围,让东莞警界、政界稍稍心安。但谁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调查中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被捕的167名涉黄犯罪嫌疑人和62个涉黄犯罪团伙会交代出什么。
东莞扫黄的余震并没有停息。
寒冬
事实上,扫黄之前,东莞酒店业已经感到了阵阵寒意。
东莞酒店业由制造业而兴,也由制造业而衰。2008年金融风暴之后,外来订单锐减,东莞制造业由盛转衰,商务客逐年减少。庞大的酒店产业集群走到了衰退的转折点。
衰退的第一个信号,是2012年东莞首家五星级酒店的整体转让。
银城酒店开业于1996年,装修规格极高,石材几乎全部从西班牙、意大利进口,酒店内有全国唯一的枕头博物馆。很长一段时期,银城酒店承担了东莞市大部分政务接待任务,红极一时。在2007年胡润百富榜上,银城酒店前董事长韩辉曾以10亿元的财富排名第654位。
但随着东莞酒店业的觉醒,周边的五星级酒店相继开业,银城酒店的金字招牌开始黯淡。商务客的减少,使酒店入住率达不到维持运营的最低水准;会议室数目少、空间小,使其失去了会议和政务接待客源;继而又因客房面积达不到五星级标准而被摘星。
2008年底,银城酒店挂出了整体对外招商的牌子。两年后,号称“东莞粥王”的黎平联合另外14位股东接手银城酒店,此时银城酒店账面亏损1000余万元。黎平又投入4000万元对银城酒店重新装修,定位为“中产阶级女性酒店”,但在酒店业激烈竞争,总体下滑的态势下,银城酒店已经风光不再。
制造业滑坡对酒店业造成了缓慢、不易察觉的影响,误导了包括黎平在内的一批资深投资者。由于对酒店的偏爱,或者商业上的误判,很多人仍然勇于以身犯险,进军已经过于饱和的酒店业。
“黎平接手银城,可谓生不逢时。”东莞市另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张季刚与黎平惺惺相惜。黎平经营的花园粥城,以大排档起家,发展为最成功的莞式餐饮。但花园粥城主要面向中低端家庭客源,“黎平想提升花园粥城的档次,就需要一个高档的场所,为餐饮作配套。”
黎平是经营餐饮的行家,可东莞酒店业竞争最激烈阵地并不是餐饮,而是娱乐和客房。娱乐最来钱,客房次之,餐饮占比最少。黎平希望以餐饮提振酒店业绩,本来就是冒险之举,在2012年特殊的政策环境下,注定要遭遇失败。
当黎平在银城酒店推出花园粥城的高档升级版时,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出台。中央政策严打公务高消费,“银城酒店新推出的一些高端菜品,燕窝粥啊之类的,就没人吃了。”
当欲望受到钳制,酒店最先感到疼痛。“狠刹吃喝风”和“精简会议”像两把钢刀,无情地砍削着酒店利润空间。2012年结束时,东莞酒店营收下滑了20%。
酒店业的不景气,在酒店最密集的厚街镇体现最为明显。厚街有十余家四星级标准以上的酒店,包括快捷酒店和商务会所在内,酒店总数超过200家。厚街也是东莞五星级酒店最多的镇,拥有嘉华、喜来登、厚街国际等3家五星级酒店,算上在建的希尔顿酒店共有4家。
在这个家具、制鞋、会展名镇,每年3月和9月会召开规模庞大的家具展,所有的展馆暴满,大量客商前来洽谈、参观、下单。外商的跟单方式也与其他地方不同。他们在鞋厂下订单之后,会派一个专业人员长驻在厚街,监督每一个制鞋流程,直到货物上船为止。
因为大量的外来客商,厚街酒店发展出世界上最密集的酒店产业集群。目所能及之处,最高、最奢华的建筑一定是最高档的酒店,它们如同一个个小王国,拥有独立的游戏规则,顶层的总统套房可以常年租给一个花钱享受的客人,包括色情服务在内的“一条龙服务”,无不扣准人性对声色的迷恋。
这种繁荣已经走到了尽头。
“去年一年都不景气,比2012年还要差30%。”四星级酒店总经理王长友对酒店的未来充满迷茫,他管理的酒店靠近厚街会展中心,以接待商务客为主。他不明白,酒店对公务接待并不大,展会每年还在开,何以入住率还在不断下滑。
最终他领悟到,虽然经济还在以惯性滑行,但长住酒店的客人已经开始减少,酒店同行激烈争夺着开始稀少的客源。酒店的成本不断提高,人工涨了一倍,原材料涨了10%,水费、电费都在涨,可酒店的价格却越来越低。
其他地方五星级酒店客房售价通常在500元以上,而在东莞,300多元就能住五星级酒店。这个价格在香港只能住最廉价的快捷宾馆。
价格战越来越激烈,甚至铂尔曼、喜来登等国际品牌也加入了打折阵营。变相的打折促销越来越公开,网上售价1800元的高端客房,实际售价只要400多。常来东莞的人都知道,只要花三星、四星的价格,就能在东莞住五星级酒店。
竞争压力蔓延到酒店经营的每个环节,盈利能力并不突出的餐饮,被很多酒店重新重视。东莞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价格从300元降为200元。很多酒店像江湖菜馆一样,推出了特价菜,除了高端的粤菜,原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客家菜也进入了五星级酒店。
价格战是市场饱和的征兆。但令人诧异的是,新的五星级酒店还在不断涌现,有的已经出现在规划图上,有的已经封顶,有的装修完毕即将开业。
南城区的康帝国际酒店在2013年开业,这家形似凯旋门的白金五星级酒店,几年前已经出现在这个地块的规划图上。当它开业时,酒店业已经盛况不再。
厚街国际酒店同样生不逢时,去年开业时,厚街很多酒店已经无法保证六成入住率的盈亏平衡线,出现大面积亏损。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厚街第四家五星级酒店——号称亚洲最大的希尔顿酒店——已经封顶,计划在两年后开业。
3月的阴雨中,东城区万达广场上的五星级酒店已经装修停当,准备在下个月开门迎客。另外还有4个万达广场分布在镇区。除了长安镇万达广场未建酒店外,其他三个万达广场都规划有五星级酒店。
“谁都知道东莞的五星级酒店已经饱和了,但还在建,为什么,因为很多酒店的背后其实是房产商。”作为一个资深的酒店管理者,张季刚清楚东莞酒店“最后的疯狂”意味着什么。
投资者看重的通常不是酒店,而是酒店所在的地块,这样的地叫做“酒店地产”。投资商拿到这块地,会被要求进行一些配套建设,比如建个酒店提升城市品位,或者建公园和体育设施。如果“酒店地产”上规划了商业或住宅项目,那么五星级酒店会显著拉动地块升值。
如果小区旁边有五星级酒店,房子的价格贵上500块很平常。酒店旁边的商业地产,租金收益也会大大提升。
由于在银行工作,许青梅对东莞酒店业有更理性的认识。每一年,东莞的银业界都会对20万家企业的行业前景进行梳理,从而评估该行业的金融风险系数,并决定相应的金融扶持政策是乐观还是谨慎。
许青梅的一个客户几年前贷款在大岭山镇修建了一家五星级酒店。2012年,这家酒店的利润只够付贷款利息。许青梅所在的银行立即下调酒店业的信用评级为“限制支持”。从2012年开始,银行对酒店业的授信变得非常谨慎,对单一为酒店的授信不再发放。甚至对酒店地产的估值也大幅降低。酒店估值通常比住宅高,但从2012年开始,许青梅所在的银行对酒店的估值低于住宅,因为如果酒店遇到经营困难,变现能力还不如住宅。
东莞的酒店管理者悲哀地意识到,酒店业已进入新的历史阶段,东莞曾经是一块最适宜酒店生长的土地,但形势已然发生变化。制造业不景气,高消费受到扼制,色情服务被禁止,为东莞酒店业制造了史上最寒冷的氛围。
“扫黄对东莞酒店业不是致命伤害,而是雪上加霜。”东莞的酒店管理者如是说。酒店业的寒冬已经降临,一批依赖色情服务和对公接待的酒店,将率先倒下,空余华丽的躯壳,犹如一个个句号和感叹号,宣告一个绑缚着欲望和奢靡的酒店时代匆促结束。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受访人为化名本刊记者苏晓明亦有贡献)
(责编:肖静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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