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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麻將與跳舞【2】

2012年09月19日12:02    來源:文匯報     手機看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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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過麻將,現在說說跳舞吧!上世紀三十年代,有文學流派稱為“新感覺派”,初起源於日本,注重感性的體驗和表達,到了中國,尤其上海,演變為“洋場文學”,穆時英可算作代表人物之一,其筆下有一篇作品,題目就叫作《上海的狐步舞》。小說寫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的夜晚,在這個暗潮涌動的夜晚裡,城市邊緣地帶,幫派們內訌格斗﹔英國投資商信步丈量開發房產的地皮﹔比利時珠寶掮客搭識電影明星,策劃做一筆交易﹔租界上酒店裡開著麻將桌——注意,麻將又來了﹔黃包車夫拉著喝醉的美國水兵﹔啟蒙派作家為拯救普羅大眾,結果被當成慳吝的嫖客﹔印度巡捕在街上梭行﹔企業主的長子與年輕的繼母陷入不倫之戀……一切動靜聲色都是在舞場上華爾茲的旋律伴奏下進行,踩著爵士樂的拍點,多麼奢華而又糜爛啊!呈現著殖民地商埠城市的病態面貌,文明歷史的秩序道德全被踐踏和摧殘。這篇小說裡有一句非常微妙的話:“開著一九三二年的新別克,卻一個心兒想一九八零年的戀愛方式”。我們的前輩穆時英萬萬不會想到,一九八零年,這個城市的愛情,將是以進步的方式退回到“狐步舞”裡。在抵達一九八零之前,還需經過許多年代,讓我們略作跳躍,來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六十年代。
 
    上海女作家陳丹燕寫於世紀初的長篇小說《慢船去中國》,很明顯,題目來自美國的老爵士樂曲“I’DLOVE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是穆時英時代的遺韻了。小說寫的是一個發跡於鴉片交易的買辦家族,一九四九年留在中國大陸的后代的命運。其中有一個人物,老買辦的長孫,名字叫哈尼,這是一個曖昧的名字,字形為中文,發音則兼顧於中文和英文。共和國建國之際哈尼還在幼年,然后長成少年和青年。他崇尚西方,在世界冷戰格局中塑造成的西方想象,其實只是一些碎片:爵士樂的旋律,美國畫報上的圖畫,本土化的西餐,坊間流言,如此而已。二十歲那年,哈尼與一些氣味相投的朋友——要知道,六十年代的上海,有的是這樣崇尚美國的青年,他們組織一支小型爵士樂隊,在家中舉辦舞會,這樣的家庭舞會被命名為“黑燈舞會”。從這名字就可看出它的地下性質,為法律所不容。所以,當舞會暴露,成員們無一例外受到懲罰,對哈尼的處理是,中輟學業,去往新疆農墾勞動,他的人生就此改道,與西方世界越行越遠。許多年以后,經過無數艱難曲折,終於來到紐約,他坐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館,聽到那支“慢船去中國”的曲子,歌曲所抒發的老黑奴的鄉愁中,他辨識出的卻是在中國的荒蕪青春。這一個邂逅也是陰差陽錯,離群索居的中國就這樣與全球化接上軌。
 
    沿著時間來到七十年代,很奇異地,狐步舞和黑燈舞會在此有了一個變體,出現在上海女作家殷慧芬寫於一九九零年的小說《欲望的舞蹈》。那是在工廠的車間,其時,上海這座城市已經從消費型成功轉向生產型,車間裡來了一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是“文化革命”中群眾業余組織的歌舞隊,以宣傳為名義舉行娛樂活動。車間裡的演出中最引人遐想的節目是新疆風格的單人舞,“新疆”這地名又來了,但這一回不是實施懲罰,而是體現異域文化,在多民族的國家裡,這文化自有合法性。舞者名叫惠子,在異族人的舞蹈中充分展示了她的身體和熱情,還有性感。此時,“性感”的概念還未登陸社會主義中國,它是以受誘惑的心理進入人們的意識領域。在“性感”的概念來到之前,中國漢語中有一個詞匯專用來指認相似的類型,就是“尤物”。這是一個十分不肯定的詞匯,它既不是正面的,甚至也不是中性,但並非絕對的負面,在它的含義裡,多少有著被玩弄的意思。在這裡,跳新疆舞的惠子,便在人們心中成了一個“尤物”。人們先是用眼光狎昵她,繼而有了語言,再接著行動也來了。最不幸的還不是邪惡的侵犯,而是正派的好男人都在離她遠去。看起來,跳舞這件事,總是和欲念聯系在一起,還和違禁聯系在一起。在那樣一個禁欲的年代,舞蹈中的身體就算隔離了接觸,但依然以意淫的方式挑戰了政治意識形態,挑戰者也因此蹈入毀滅的命運。
 
    時間終於接近八十年代,“文化革命”結束,思想解放運動興起,正是前輩穆時英在五十年前向往的“未來”,“狐步舞”從幽暗的歷史中溯流而上,我格外地要向大家講述女作家唐穎寫於上世紀末的小說《冬天我們跳舞》。小說中的時間在一九七八年底,上海這城市又暗香浮動,舞會悄然興起。故事裡舞會的主持者,晚輩們都稱“裘伯伯”——這個名字也像是刻意為之,在上海話中,“裘”和“舊”諧音。“舊伯伯”時年五十二歲,屈指算來,年少於《上海的狐步舞》中那個與繼母私通的青年,又比《慢船去中國》那個因“黑燈舞會”發配新疆的少年年長,正是目睹過都會浮華夜晚,且世故地規避了新政權對舊社會的肅清整治,隱居到改革開放的年頭,這一位前朝遺老可謂如魚得水,活躍非凡。小說中的“我”,是一名青年,正在復習功課,准備參加恢復不久的高考,每到周末,便跟母親去赴“舊伯伯”家的舞會。高考,在這裡也是一個有意味的細節,似乎暗示舞會其實代表生活終於回到正常軌道。對於這位出生於共和國的青年,跳舞不止是單純技術性問題,它包含有社交,禮儀,淑女,夜生活的諸項學習。首先是參加舞會的衣服,小說寫道:“周末下午我的家就像個賣舊衣服的鋪子”,母親,“舊伯伯”的同時代人,尚有箱底可翻,“我”呢?兩條腿走路,一是用媽媽的舊衣服改,二是抓緊購買新上市的時裝﹔衣服有了,身型與風度又成了問題,經過惡補,總算湊合完畢,開始接近參加舞會的模樣,卻邁不出門去﹔正是冬天,北風料峭,這一回就全仗著勇敢和決心﹔走過寒冷的大街,去到“舊伯伯”家也不怎麼暖和的客堂間,音樂響起,舞會開場,更大的難堪來了,那就是沒有人邀請跳舞。會跳舞的男賓成了稀缺動物,他們往往自帶舞伴,又總是尋找時髦的善舞的女客。真就好比革命成功,大浪淘沙中,奮勇者多是出局。然而,更有意味的情節還在最后,當“舊伯伯”在舞場上翩翩飛翔的時候,他的妻子,一個從不跳舞的女人,陪一個從不跳舞的男賓聊天,聊天,終於聊到紅杏出牆。故事這一發展,令所有人意外,它將跳舞的顛覆意義,又來了個顛覆。同時,也像是一個預告,預告跳舞這一事物的隱喻性,不足以覆蓋歷史前進的腳步。無論是跳舞,還是麻將,對於前一個時代的抵抗,已經窮盡象征的資源。
 
    在更年輕的作者筆下,又有另一些更具挑戰性的事物,繼續向時代的局限進發。比如七十年代出生的上海女作家棉棉,她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名叫《啦啦啦》,其中呈現出新一類的物質:酒吧,搖滾樂隊,“壞孩子”,濫交,大麻,甚至海洛因……至於前一代小說中的西方國家,聖誕節,咖啡館,這些帶有隱喻性的物質,在《啦啦啦》已成為寫實性的日常狀態。現代中國的虛構就這樣不斷地更替指涉的符號,現實生活則不斷地從舊符號中蟬蛻,寄身新符號,再蟬蛻。
 
    今天,報刊與電視裡的征婚啟事,常常有這樣的文字:“麻舞不沾”,或者“麻舞者勿擾”。前者是表示品質的正直、無不良嗜好,后者則聲明有嗜好者謝絕,總之是出於道德的要求。“麻舞”兩個字便是麻將和跳舞的簡稱,這兩項活動,卸下曾經承擔的思想重負,回到本來面目。
 
    講於2012年9月12日天津夏季達沃斯論壇
(責編:夏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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