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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4月11日08:21|來源:新華網|字號:
(原標題:五星級“紅燈區”)
——東莞酒店與色情深度媾和的秘密
一場“掃黃風暴”,使得東莞酒店業經受了最猛烈的震動。過去幾十年間,東莞的酒店業與色情業按照各自的方式,分享著這座“世界工廠”創造的財富,同時,又在某種程度上互相刺激,互相促進。東莞酒店業與色情業的深度媾和,本質上是另一條“東莞制造”的工業流水線。在“過客經濟”或“地租經濟”的舞台上,演繹著一場物質與肉欲交相輝映的盛宴。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當制造業處於轉型陣痛期,情色產業似乎獲得了某種程度的默許。2月掃黃或許只是個偶然,偶然之后的必然,是這種初級階段的繁榮已經走到了拐點。
將雅典風格的酒店門廊與車輛嘈雜的江北路隔開的,是一道低矮、濃密、修剪有序、狀貌威嚴的亞熱帶灌木叢,在這家五星級酒店開業以來的十幾年裡,它開展的色情服務一直受到某種默契的保護。但2月上旬以來,那道隱密而強勢的屏障被突然扯落。
在這場由北京策源的掃黃風暴中,東莞黃江鎮太子酒店由於其幕后老板的全國人大代表身份,無法避免地成為風暴中心。
教科書
3月6日,籠罩北京多日的霧霾剛剛散去,到北京參加“兩會”的廣東省人大代表團一下飛機就被人發現,有3名代表缺席,其中就有梁耀輝。守候在北京的媒體沒有放過提問的機會。梁耀輝創辦的太子酒店上個月被曝光涉黃而遭查處,媒體懷疑梁的缺席與東莞掃黃有關。廣東省人大常委會主任黃龍雲模糊答道:“據我所知,代表請假都是‘身體原因’。”
此時的東莞,沒人知道梁耀輝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他們隻知道,梁不到50歲,吃素,保養得很好。也無人知道梁耀輝身在何方,甚至黃江鎮政府的干部,也不知曉梁的去向,有傳聞是“他在外面(國)避風頭,沒回來”。
梁耀輝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
“兩會前我打他(梁)電話,他也沒有接。”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全國人大代表聯絡處主任鐘卡表示,“不知道他在哪裡。”
“請等候有關部門(對梁耀輝消息)的統一發布。”廣東省人大常委會選聯工委的副主任潘江說。
就連這位東莞本土企業家發家致富的歷史,也籠罩著一層迷霧。梁耀輝的公開資料很簡單:1967年生,東莞黃江鎮人,華南師范大學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畢業,奧威斯太子酒店董事長,中源石油(國際)集團公司董事長。
中源石油的公開資料顯示,該公司“在廣東地區較早擁有燃料油批發經營權,主營業務是成品油批發,業務遍及珠三角及周邊地區,連續十年廣東銷量領先”。介入石油產業是梁耀輝晚近的行為,酒店才是他最早的名片。梁耀輝旗下除了黃江的太子酒店,還有肇慶奧威斯酒店,以及鳳崗奧威斯酒店——號稱全國最大的五星級酒店(在建)。梁耀輝的綽號“太子輝”,就來自太子酒店。TVB劇集《酒店風雲》,取景地就在太子酒店。
梁耀輝為人熟知的身份是第十一、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整個東莞市,包括梁在內,共有4名全國人大代表,據東莞市官員透露,民營企業家連任兩屆的情況“並不常見”。
雖然生於斯長於斯,創業亦在東莞,但梁的發家史似乎被刻意隱藏,少有人知,出身貧寒的梁耀輝,如何奇跡般地積累起數十億身家。
在黃江,“太子輝”是一個婦孺皆知的人物。在隻重結果不重過程的價值體系中,“太子輝”的發家史如同一部“暴發戶”教科書。
“梁耀輝有眼光。”玉塘圍村一間小小的煙酒店裡,午后的光線吸飽了濕氣,店主黃文龍接過一支香煙,沒有立即點燃,“他趕上了所有重要的發財機會。”
1967年6月,梁耀輝生於黃江玉塘圍村一個貧困農家,初中沒畢業就棄學經商。早年,他開了一家理發店,自己當理發師,為人剪發。這是梁耀輝事業的開端。
1993年左右,在“溫州發廊”風靡全國的大潮中,梁耀輝的理發店也跟時髦改為“發廊”,店址就在雞啼崗路和黃江大道的交叉口,一間居民樓的臨街商鋪,房子還在,現在叫“天天沐足閣”,當地人稱“小天天”。
受掃黃影響,“小天天”卷帘門緊閉,招牌上寫著“沐足、推拿、棋牌”,標明它的服務范圍。“推拿”和“棋牌”之間的字被刮掉,殘留的字跡仍清晰可辨:按摩。在東莞,按摩和桑拿一樣,有時候是色情服務的別稱。
上世紀90年代初,“小天天”所在的位置是黃江鎮商業中心。梁耀輝經營的發廊門庭若市,不在於他的理發技術高超,而是發廊裡有50多個小姐。當時其他地方也有小姐,梁的特殊之處出人意料。
“在他的發廊,一個小姐要500塊,別的地方隻要100塊。”知情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1990年代初,500元的嫖資在東莞幾乎是天價,當然也意味著“高端、頂級”。發廊的顧客主要是台商、港商,隻有他們出得起這麼高的價。
時至今日,黃江人還津津樂道於給這家發廊統計收入。以每個小姐每天平均接客三次計算,去掉分給小姐的部分,發廊每天收入四五萬元,一個月是150萬,一年下來就是1800萬。“開一年就夠了,這是梁的第一桶金。”
梁耀輝趕上的第二個“機會”,是走私汽車。從1990年代至今,黃江是全國知名的走私汽車重鎮。1995年建成的江海汽配城,是東莞最大的汽車配件市場,風頭一時無兩。但隨即變成走私汽車重災區,這裡的走私、拼裝車地下交易,以黃江為中心,波及常平、大朗,銷售遍布全國,形成了包括走私、拼裝、運車、辦証在內的走私車產業鏈。
據知情人透露,梁耀輝的車行佔據了江海汽配城最顯要的位置,跟其他車行不同,他不做“兩刀車(拼裝車)”,隻做高檔整車。路虎等高檔車,都未經切割直接走私過來,油漆完好無損。高檔整車走私獲利遠高於拼裝車,一部車出手可賺幾十萬元。“梁的車行是江海汽配城裡最大、最豪華的一家,就像4S店一樣”。
在黃江人看來,梁耀輝對機會的嗅覺極其敏銳,他敢於孤注一擲,做風險大、最賺錢的買賣。
利用走私汽車賺到的第二桶金,梁耀輝轉身開始做酒店。1996年,他投資數百萬元建起最初的太子酒店。當時的太子酒店面積不到目前的十分之一,也未評星級。酒店主要業務是桑拿,色情服務從發廊移入酒店,完成了登堂入室的關鍵一步。
2003年,他投資三億元,修建了今天的奧威斯太子酒店,包括食宿、中餐、桑拿。為加強酒店的娛樂功能,梁耀輝在酒店東面修建了東莞最大的演藝場。演藝場為圓形,酷似古羅馬斗獸場,面積達2萬平方米,這個巨大的演藝場實際上就是夜總會,經常聘請國際艷星駐場演出,場面之香艷奢華令觀者贊嘆不已。
黃江鎮一位官員對太子酒店演藝場印象深刻,“裡面的卡拉OK房通風很好,兩面有門廊,房間裡的煙味即刻散發出去,這一點比東莞其他五星級酒店如嘉華、三正半山好得多。”
老太子酒店被整體作為桑拿部,央視暗訪的“裸舞選秀”就發生在這裡。“很火爆,廣交會的時候經常滿房。”從廣州和深圳開車到黃江隻要半個多小時,兩邊的客人經常到這裡來。
2008年金融風暴以前,黃江台企眾多,台商也是太子酒店的常客。香港客人最中意的不是黃江,而是常平鎮。常平有動車直通香港,隻有40分鐘車程。深圳、廣州也有動車到常平,“常平比黃江旺得多,晚上十點以前的卡拉OK房都是廣州、深圳、香港人訂的,周邊人很難訂到。”
常平到黃江車程隻有15分鐘,這只是一頓早餐的時間。所以太子酒店也會有常平分流過來的客人。實際上,這間酒店的艷名傳播到更遠的地方,珠海客人也會慕名組團前來。太子酒店以其“金魚缸”“裸舞選秀”被公認為東莞玩得“最大膽”的酒店之一。
但這樣一家賓客盈門的五星級酒店,對黃江鎮的直接經濟貢獻其實並不大,每年稅收隻有600多萬元。事實上,大部分色情交易金額無法計入稅收,一是皮肉生意多採用現金交易,二是客人多不要發票。這兩個原因使得色情交易脫離稅控系統的監測。
太子酒店的興旺到2014年2月9日戛然而止。央視《新聞直播間》上午曝光后,廣東省委書記胡春華批示嚴查。下午15時和晚21時,東莞市公安局組織了兩輪清查。當晚19時許,警方從太子酒店帶走十幾名男女。
“盡管2月9日的清查聲勢很大,但東莞的酒店老板並不特別擔心。”知情人透露,“他們甚至看著電視播放的暗訪畫面哈哈大笑,以為這隻不過是又一次例行的掃黃行動。”
然而,到了2月11日,當公認“后台很硬”的太子酒店涉黃被查的消息傳出,他們才意識到,此次掃黃波及酒店老板,而不像以前,“頂多帶走桑拿部經理或部長,再隨便拿幾個小姐頂數,交點罰款第二天放人出來繼續上班。”2月11日以后,東莞酒店老板們恍然大悟,閉門謝客,或遠避港澳,電話均關機或不應答,酒店裡隻留一名總經理或副總“看場”。
2月14日,東莞市公安局局長嚴小康和副局長盧偉琪被免職,黃江鎮公安分局局長鄧金祥、中堂鎮公安分局局長何成亦被免職。數日之內,東莞警界政界余震不斷,不斷傳出分局局長、派出所所長被褫奪官職的消息。
東莞以安全和規范聞名的酒店色情產業迎來了真正的寒潮。
從2月11日起,梁耀輝完全淡出公眾視野,他留給外界的,除了關於蒼蠅和老虎的猜測,還有白手搏出數十億資產的暴發史,以及彌補文化缺陷、竭力打造儒商形象、從不名譽的事業中洗腳上岸的諸多事跡。比如1996年他曾一口氣聘請了3名老師教他學英文,還設法拿了一張華南師范大學的函授文憑。
近幾年出現在公眾面前的梁耀輝,梳著偏分發型,戴金邊眼鏡,身著考究的深色西裝或中山裝,講話時喜歡緩緩擺弄蒼白的手指,語速緩慢,舉止間顯露出重塑形象的努力。
黃金時代
太子酒店的工商登記資料顯示,酒店的法人代表是梁灶暖。這個帶有濃厚鄉土氣息的名字,正是梁耀輝之父。梁父80多歲,耕田人出身,文化不高,太子酒店的法人代表顯然只是挂名。
“東莞很多企業的法人代表都不是老板,只是職業經理人。有些老板找自己的岳母、小舅子當法人,自己不出面。”許青梅是東莞人,大學畢業后在東莞一家本土銀行工作,跟東莞企業家有業務往來,深諳東莞富豪的行為方式。“這樣有兩個好處,”她說,“一個是不讓別人知道企業是他的,另一個是不用承擔責任。”這反映了東莞富豪低調的性格特點,當別人努力想在富豪排行榜佔據一個好名次時,東莞富豪卻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一不小心變成首富,樹大招風,風險和責任找上門來。
深層次的原因是,東莞富豪對資本原罪有意無意的規避。“很多老板都知道,自己的錢或多或少都是不干淨的。”色情業在東莞酒店的長期存在,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東莞老板不願出名的原因。
很少有地方像東莞一樣,酒店跟色情緊密捆綁如同連體嬰兒。考察東莞三十年的經濟增長史和酒店發展史,能夠發現兩者之間的密切關聯。
1980年代的東莞酒店業,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求。進入90年代,三來一補、兩頭在外、大進大出的發展模式,使東莞成為中國對外經濟的前沿,制造業勃興,港台客商涌入,每年50多個大型會展,對高端酒店業產生了強勁需求。
從1995年至2008年金融風暴之間,是東莞酒店業的黃金時代。1996年,東莞第一家五星級酒店——銀城酒店,由建設銀行投資興建,迅速成為東莞地標。同一時期,東莞民營企業完成資本原始積累,馬不停蹄地殺入酒店業。東莞本土的三正集團、富盈集團、宏遠集團,分別投建了三正半山酒店、富盈酒店和宏遠酒店。
如同福建莆田人建醫院一樣的狂熱,東莞人有錢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建酒店。
據東莞旅游局統計,東莞飯店產業集群中,共有超過400億的民營資本投入,佔東莞整個飯店投資的95%。創造了“全球星級飯店密度之最”,至今沒被超越。
“東莞老板熱衷投資酒店的原因,跟‘地租經濟’如出一轍。”許青梅認為,為迎合制造業,東莞人興建了大量廠房,出租給投資者。隨著1000萬外來工涌入,他們又蓋出租屋,租給打工者。在制造業大發展的時代,東莞人僅靠廠租、房租便可以生活富足。
許青梅的父親把自家住宅蓋到六層(政府規定七層以上樓房需要安裝電梯),共有70多間出租屋,每間以200元左右的低廉價格租給打工者,入住率七成左右,每月交給街道辦的一定數額的管理費后,淨收入7000多元。“這還算少的,”許青梅說,“在經濟發達鄉鎮,有些人家每月能收到四五萬元房租。”
加上集體廠房出租的分紅,東莞人僅靠不動產就能達到中產階層的收入水平。東莞人可能是最早意識到土地財富效應的中國人。
不動產投資的狂熱順理成章地蔓延到酒店。許青梅很理解同鄉人心中所想,“投資貿易可能虧得一分錢不剩,酒店虧得再厲害,還剩一棟房子。”
色情業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從東莞酒店業和色情業發展的邏輯上看來,兩者幾乎無法脫離對方而獨存。
“他們都是由制造業帶來的大量客商而蓬勃發展,又在發展過程中緊緊相擁。”東莞賦誠律師事務所主任湯瑞剛是東莞引進的第一個法學碩士,他1991年第一次踏上東莞土地時就注意到這一點。“大街上、巷子裡、橋下、發廊裡,已經有了很多站街女。”
酒店多了,賣淫女群體也隨著酒店的等級產生分化。高級妓女服務於星級酒店。低級的仍然站街,50元、20元的都有,為低收入者提供服務。東莞上千萬外來工,孤獨漂泊異鄉,青春被捆綁在流水線上,這些“性壓抑者”也是潛在的“性消費者”,受收入水平所限,他們購買性服務的地方多半不在酒店,而是在逼仄簡陋的發廊。
賣淫嫖娼屬於非法行為,時刻冒著掃黃的風險。但東莞的務實精神又為掃黃提供了緩沖和保護。長期以來,當地漸漸形成了這樣一種邏輯:“打擊賣淫嫖娼,會打擊外來客商,打擊外來客商,則會打擊東莞經濟。”
在歷次掃黃打非中,東莞確立了不傷害經濟的原則。有一任東莞市委書記多次在會議上強調:干什麼都不能影響經濟。在金融風暴重創東莞外貿的時候,地方官員不允許任何力量破壞已經脆弱不堪的東莞經濟。這就使得公安機關在掃黃時投鼠忌器,隔靴搔痒。
(責編:肖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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