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麻将,现在说说跳舞吧!上世纪三十年代,有文学流派称为“新感觉派”,初起源于日本,注重感性的体验和表达,到了中国,尤其上海,演变为“洋场文学”,穆时英可算作代表人物之一,其笔下有一篇作品,题目就叫作《上海的狐步舞》。小说写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夜晚,在这个暗潮涌动的夜晚里,城市边缘地带,帮派们内讧格斗;英国投资商信步丈量开发房产的地皮;比利时珠宝掮客搭识电影明星,策划做一笔交易;租界上酒店里开着麻将桌——注意,麻将又来了;黄包车夫拉着喝醉的美国水兵;启蒙派作家为拯救普罗大众,结果被当成悭吝的嫖客;印度巡捕在街上梭行;企业主的长子与年轻的继母陷入不伦之恋……一切动静声色都是在舞场上华尔兹的旋律伴奏下进行,踩着爵士乐的拍点,多么奢华而又糜烂啊!呈现着殖民地商埠城市的病态面貌,文明历史的秩序道德全被践踏和摧残。这篇小说里有一句非常微妙的话:“开着一九三二年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一九八零年的恋爱方式”。我们的前辈穆时英万万不会想到,一九八零年,这个城市的爱情,将是以进步的方式退回到“狐步舞”里。在抵达一九八零之前,还需经过许多年代,让我们略作跳跃,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六十年代。
上海女作家陈丹燕写于世纪初的长篇小说《慢船去中国》,很明显,题目来自美国的老爵士乐曲“I’DLOVE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是穆时英时代的遗韵了。小说写的是一个发迹于鸦片交易的买办家族,一九四九年留在中国大陆的后代的命运。其中有一个人物,老买办的长孙,名字叫哈尼,这是一个暧昧的名字,字形为中文,发音则兼顾于中文和英文。共和国建国之际哈尼还在幼年,然后长成少年和青年。他崇尚西方,在世界冷战格局中塑造成的西方想象,其实只是一些碎片:爵士乐的旋律,美国画报上的图画,本土化的西餐,坊间流言,如此而已。二十岁那年,哈尼与一些气味相投的朋友——要知道,六十年代的上海,有的是这样崇尚美国的青年,他们组织一支小型爵士乐队,在家中举办舞会,这样的家庭舞会被命名为“黑灯舞会”。从这名字就可看出它的地下性质,为法律所不容。所以,当舞会暴露,成员们无一例外受到惩罚,对哈尼的处理是,中辍学业,去往新疆农垦劳动,他的人生就此改道,与西方世界越行越远。许多年以后,经过无数艰难曲折,终于来到纽约,他坐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馆,听到那支“慢船去中国”的曲子,歌曲所抒发的老黑奴的乡愁中,他辨识出的却是在中国的荒芜青春。这一个邂逅也是阴差阳错,离群索居的中国就这样与全球化接上轨。
沿着时间来到七十年代,很奇异地,狐步舞和黑灯舞会在此有了一个变体,出现在上海女作家殷慧芬写于一九九零年的小说《欲望的舞蹈》。那是在工厂的车间,其时,上海这座城市已经从消费型成功转向生产型,车间里来了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是“文化革命”中群众业余组织的歌舞队,以宣传为名义举行娱乐活动。车间里的演出中最引人遐想的节目是新疆风格的单人舞,“新疆”这地名又来了,但这一回不是实施惩罚,而是体现异域文化,在多民族的国家里,这文化自有合法性。舞者名叫惠子,在异族人的舞蹈中充分展示了她的身体和热情,还有性感。此时,“性感”的概念还未登陆社会主义中国,它是以受诱惑的心理进入人们的意识领域。在“性感”的概念来到之前,中国汉语中有一个词汇专用来指认相似的类型,就是“尤物”。这是一个十分不肯定的词汇,它既不是正面的,甚至也不是中性,但并非绝对的负面,在它的含义里,多少有着被玩弄的意思。在这里,跳新疆舞的惠子,便在人们心中成了一个“尤物”。人们先是用眼光狎昵她,继而有了语言,再接着行动也来了。最不幸的还不是邪恶的侵犯,而是正派的好男人都在离她远去。看起来,跳舞这件事,总是和欲念联系在一起,还和违禁联系在一起。在那样一个禁欲的年代,舞蹈中的身体就算隔离了接触,但依然以意淫的方式挑战了政治意识形态,挑战者也因此蹈入毁灭的命运。
时间终于接近八十年代,“文化革命”结束,思想解放运动兴起,正是前辈穆时英在五十年前向往的“未来”,“狐步舞”从幽暗的历史中溯流而上,我格外地要向大家讲述女作家唐颖写于上世纪末的小说《冬天我们跳舞》。小说中的时间在一九七八年底,上海这城市又暗香浮动,舞会悄然兴起。故事里舞会的主持者,晚辈们都称“裘伯伯”——这个名字也像是刻意为之,在上海话中,“裘”和“旧”谐音。“旧伯伯”时年五十二岁,屈指算来,年少于《上海的狐步舞》中那个与继母私通的青年,又比《慢船去中国》那个因“黑灯舞会”发配新疆的少年年长,正是目睹过都会浮华夜晚,且世故地规避了新政权对旧社会的肃清整治,隐居到改革开放的年头,这一位前朝遗老可谓如鱼得水,活跃非凡。小说中的“我”,是一名青年,正在复习功课,准备参加恢复不久的高考,每到周末,便跟母亲去赴“旧伯伯”家的舞会。高考,在这里也是一个有意味的细节,似乎暗示舞会其实代表生活终于回到正常轨道。对于这位出生于共和国的青年,跳舞不止是单纯技术性问题,它包含有社交,礼仪,淑女,夜生活的诸项学习。首先是参加舞会的衣服,小说写道:“周末下午我的家就像个卖旧衣服的铺子”,母亲,“旧伯伯”的同时代人,尚有箱底可翻,“我”呢?两条腿走路,一是用妈妈的旧衣服改,二是抓紧购买新上市的时装;衣服有了,身型与风度又成了问题,经过恶补,总算凑合完毕,开始接近参加舞会的模样,却迈不出门去;正是冬天,北风料峭,这一回就全仗着勇敢和决心;走过寒冷的大街,去到“旧伯伯”家也不怎么暖和的客堂间,音乐响起,舞会开场,更大的难堪来了,那就是没有人邀请跳舞。会跳舞的男宾成了稀缺动物,他们往往自带舞伴,又总是寻找时髦的善舞的女客。真就好比革命成功,大浪淘沙中,奋勇者多是出局。然而,更有意味的情节还在最后,当“旧伯伯”在舞场上翩翩飞翔的时候,他的妻子,一个从不跳舞的女人,陪一个从不跳舞的男宾聊天,聊天,终于聊到红杏出墙。故事这一发展,令所有人意外,它将跳舞的颠覆意义,又来了个颠覆。同时,也像是一个预告,预告跳舞这一事物的隐喻性,不足以覆盖历史前进的脚步。无论是跳舞,还是麻将,对于前一个时代的抵抗,已经穷尽象征的资源。
在更年轻的作者笔下,又有另一些更具挑战性的事物,继续向时代的局限进发。比如七十年代出生的上海女作家棉棉,她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名叫《啦啦啦》,其中呈现出新一类的物质:酒吧,摇滚乐队,“坏孩子”,滥交,大麻,甚至海洛因……至于前一代小说中的西方国家,圣诞节,咖啡馆,这些带有隐喻性的物质,在《啦啦啦》已成为写实性的日常状态。现代中国的虚构就这样不断地更替指涉的符号,现实生活则不断地从旧符号中蝉蜕,寄身新符号,再蝉蜕。
今天,报刊与电视里的征婚启事,常常有这样的文字:“麻舞不沾”,或者“麻舞者勿扰”。前者是表示品质的正直、无不良嗜好,后者则声明有嗜好者谢绝,总之是出于道德的要求。“麻舞”两个字便是麻将和跳舞的简称,这两项活动,卸下曾经承担的思想重负,回到本来面目。
讲于2012年9月12日天津夏季达沃斯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