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给我的演讲题目是 “MODERN FICTION IN CHINA”,我理解为“中国的现代性虚构”,在这大题目之下,我又拟了一个小标题,叫作“麻将与跳舞”。
美国著名的华裔女作家谭爱美,她的成名小说《喜福会》,故事就是在一张麻将桌上引发出去的。四位中国女性,从上世纪前半叶动荡的时局逃亡到美国旧金山,携带着各自的中国记忆,终于尘埃落定,聚首于喜福会,享用下午茶,打着麻将,谈论往事。在谭爱美之前至少三十年,还有一场著名的麻将,就是张爱玲的《色·戒》中,二次大战沦陷的上海,汪伪政府官员府上所设的牌局。其中有一名年轻的牌友是潜伏的刺客,企图从麻将桌上接近这名投靠日本人的政要,以实施抵抗运动计划。从这两桌麻将来看,麻将确是个隐匿有多种时机的空间。它是四人游戏,将单挑的对峙分配成多方角逐,它的胜负就不纯粹以力量强弱决定,而是在于全盘性结构调整,所以,麻将的紧张度是潜伏在外部的松弛底下,不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而是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它有一种闲定的从容的节奏,可嵌入许多牌局之外的事故的成因:旧故新识,恩怨情仇,欲念勃动,又暗藏杀机。反而言之,一切端底又在麻将的有闲表情之下消解了严肃性,变得颓废。在一九四九年工农政权的新中国,作为腐朽时代的物事,麻将被清除出民间的娱乐生活。
我的小说《长恨歌》里也出台过一桌麻将,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上海的弄堂房子里。四名牌友分别是一位企业家的太太,一位私人护士,曾经为政要的外室,旧日金主的遗泽是她生活的大半来源;一位大学毕业拒绝前往西北就职的闲散于社会的无业青年;第四位的来历要复杂一些,他是共产国际的俄国布尔什维克与中国革命烈士短暂婚姻的产物,因患结核病而免于工作,受供养于政府的抚恤。后来,《长恨歌》改编话剧,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演,编剧赵耀民先生对这一场麻将情有独钟,他特别强化和突出这一幕的戏剧性。牌戏在胆战心惊中开场,博弈的乐趣渐渐抵消了负罪感,不免忘乎所以,唱起了老曲子《麻将歌》。顿时,都会上海的靡废空气浮云般升腾起来,弥漫在麻将桌上。正陶醉之时,门被敲响了,进来一位邻人,原来家中小孩子发烧,请这位护士上门注射针剂。说话间,发现了麻将,四座皆惊,仿佛大祸临头。然而,事出意外,那位病家恳请护士自行前往打针,他则摩拳擦掌,顶缺上桌。每每演出到此,观众便爆发大笑,久久不能息止。由此可见,一九四九年之后,麻将这一消遣,多少负起叛逆的意味,很自然的,它被虚构者用来作一个隐喻,隐喻主流意识形态之下,边缘的价值。而我今天着重描绘的,是在九十年代的一桌麻将,此时,麻将已经完成革命的使命,进入日常市井生活。
上海作家榛子写于新世纪的小说《凤在上龙在下》里,一场四方大战也是由两男两女组成,他们曾经是这城市骄傲的市民——全民所有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国企的员工。其中一男一女为服装店的店员,服装店的店名颇有时代气息,叫做“向阳”。他们是师兄妹,照惯例,很可能成为一对,但世事难料,女店员是与牌桌上的另一位,机器厂的车床工结为秦晋之好。第四位沈小琴则是车床工的师妹,如通常情况,暗恋师兄,结果是被带来介绍给老婆的师兄做朋友。两个单身男女配成一对,本是天经地义,然而,又一回世事难料,男店员无意与沈小琴结缘,也不像对自己的师妹有所觊觎,似乎更是对剽悍的车床工有向往之心。在那个年代里,人们对同性恋情没有普遍的认识,男店员本人在懵懂中意识,自从看见车床工,他就再不可能爱上任何异性。这错乱的情欲将他们纠结起来,拾不起又放不下,麻将成了他们四人关系的最平衡,它即是情节的本身,同时担负象征的意义,故事就在这有效的形式里演绎。他们所服务的企业在改革大潮中快速式微,现代时装业以及销售模式一夜间扫荡了城市,经济向市场开放,计划体制内的生产系统全面动摇,工厂关停并转,他们这几个从社会的中坚阶层坠落于弱势群体。事实上,他们都成了失业者,各奔生路:开小杂货店,做交通协管员,到货场扛大包,驾驶抓斗车,劳务输出去日本……可是生活的磨难还在继续,小本经营的买卖不是收进假货就是收进假钞,凭体力谋衣食的人偏偏患上重症肌无力,办日本打工的蛇头卷款逃跑,而沈小琴真情落空,她爱一个落空一个,眼睁睁看着青春荒废。最终,经人介绍,嫁了个年迈的台商。平心而论,除去年龄这一点,应该说没什么可挑的,经济宽裕,身体健康,人品厚道,对年轻的妻子称得上宠爱,可说是整个下滑的遭际中惟有的一点好运气,可是,个中原委不能多想,想想就要落泪的。新年新禧中,四位牌友又打了一场麻将,是为沈小琴送嫁,也是惜别。牌桌上,沈小琴提议加注,人们瞠目结舌时,她兀自开局,局局放水,到手的好牌生生送出去,就只见那三人跟前的钞票节节高涨,这才明白沈小琴不是打牌,是给他们送钱。送的又不单是钱,而是感谢,感谢他们多年来帮她,陪她;还是负气,气他们帮忙帮不到地方,陪也不能陪一辈子,可是有些事情爱莫能助,所以就是怪自己不争气。这场麻将面带戚容,走的不是牌路,而是世道人心,在大时代的潮起潮退中,就好像一具小小的方舟。麻将的隐喻性在此面向了更广大和深厚的人生,游戏原本轻浮的内心,变得持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