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六期《随笔》,刊发了黄裳先生的《雨西湖》一文。不久收到他的信,“匆匆一阅拙文,有小误数处,因我字迹草率,非排校之责也……做惯了校对,积习难忘,又写了这些,乞不罪。”四天后,又收到一封信。“近日细读《随笔》(第六期)觉得甚佳,旧貌已换新颜,可喜可贺。但不知曾遇困难否?拙文昨日起在《新民晚报》发表,已在贵刊之后矣。”如此频密的信函,可见老先生之待事认真,对晚辈的爱护、关心和鼓励。
2006年3月,借去同济大学参加“当代大众文化批评”研讨会之机,我再次拜访了黄裳先生。时值早春二月,天气晴朗,暖融融的太阳照下来,神清气爽。闲聊中,我说起编《随笔》是我从业以来最愉快的时光。大概这种溢于言表的兴奋引起了先生的共鸣,他谈起了1947年,那时候他在《文汇报》,编副刊,写专栏“旧戏新谈”,看戏。这个专栏的文章后来辑成了书,脸上闪现着兴奋和愉悦。在《雨天杂写》一文中,我们可以读到黄先生关于这一段的记忆:“不过多年来我自己对这本小书总是怀着一种美好的感情,到不是为了书本身,而是因为,它总能使我记起那段非常有意思的生活。……回忆当时真是‘文思泉涌’,从来没有为题材发窘过,每天只要打开日报一看,题目就有了,而且总是写不完。”有人问:在作家、记者、藏书家的称号里喜欢哪一个?黄裳先生说散文家。我现在知道了,他的散文王国里(邵燕祥先生曾有长文描绘过),能写、有题材写、无所顾忌地写、总也写不完是最大的快乐!看到一篇纪念文章,里面提到黄裳先生是写作界的一个奇迹———“几乎每隔一两个月,这位90多岁的老人便有长文刊发……这样的高龄与这样笔力的文章,在中国当代写作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可见,黄裳先生是幸福的,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仍然创造力旺盛,笔耕不辍,享受着他散文王国的快乐。
这个话题谈得尽兴,于是提出来拍照,获准了。他原地摆好姿势,有了上次的经验,我提出这里不太好拍,光线反差太大。能否去他的“书房”?得到同意后,我走到了他的房门口。前次来时不敢造次,对这一壁之隔,想象中是一番什么天地啊。黄先生是藏书家,厅中只有三只小书架,主要摆放的是他自己的书,想必那房中一定是风光无限吧。可是,那只是他的卧室兼书房,靠客厅这面墙摆放一张床,对窗放一张书桌,并不十分大,叠放了两本书,稿纸摊开,笔卧其上;对床是一个大衣柜,似乎进门的右墙有柜子,靠椅背上随意挂着件衣裳,黑皮椅子转过来对着门。我脑中浮现了刚才我进屋,女儿通报时,他停下手中的写作,转过身,从椅子中起来,往外走的情景。他的散文王国的那一派瑰丽的景象就是在这个宝座上经营出来的。黄先生提议他还是坐在厅里的单人沙发上拍,他坐下后,为了调动他的情绪,我再次提起了他最愉快的1947年,产生了效果,脸上微微露出了微笑。最后拍光了,停下来换胶卷。这时黄先生起身,去取出了一本书回来,说送给我。接过来一看,竟是他最愉快的那一年写的专栏的结集:《旧戏新谈》。我真是有些喜出望外。看看表,11点多了,请先生签了名,告辞出来。
我在《随笔》的四年中,黄先生几乎每年都会给我们写一篇。作为晚辈,我时常会去信,有些时候还会不讲道理地索稿。跟黄先生的通信不局限在索稿,不时在信中还会讨论语言文化问题,求解文坛恩怨,他还会对我们的编辑态度提出不同的看法。比如关于编辑,他说,“实在是一种重要而艰巨的角色。他必须牢牢把握住大方向,同时还得照顾到刊物独有的特色。他身处于人际关系的漩涡里,得从容应付;……对投稿所援引的事实、数字、典故(不论古今)必须负责查对……”不能无为而治,尸位素餐。不难看出,黄先生既是一位宽厚的长者,也是一位严厉的老师。
秦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