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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7月27日09:48|來源:紅網-瀟湘晨報|字號:
7月23日,溫慶福接受採訪。圖/記者陳勇
從單位退休后,溫慶福就過上了跟他這個年紀相符的平靜生活。早起晨練,白天看書,練練字畫,傍晚踩著單車到湘江邊釣魚,整天樂呵樂呵——是個連小區保安都羨慕的精神老頭兒。
溫慶福自己也說不清,是哪一塊石頭最終激起了他心中的湖水。在一個深夜,他打開電腦,一個字一個字敲下那封筆調略顯沉重、標題為“我至今愧對的一個人”的道歉信。
信件最開始發表在他的博客上,看的人不多,總共有5個人留言,其中有一個還是他的學生,這個學生給他留言說,“為您的勇氣和良心致敬”。
他要道歉的對象,名叫張瓊英,今年已經87歲,曾是益陽市三中教師,“文革”中受到抓捕和批斗。而溫慶福,是參與者之一。
今年6月份,溫慶福將信件投遞給《快樂老人報》,希望“當面跟張老師說聲對不起”。一個星期后,《快樂老人報》收到了張瓊英子女的回信,信件開頭是,“溫老師,您可以放下這份愧疚了。”本報記者王歡實習生郭睿昊田堯江長沙報道
“再不道歉就來不及了”
這個“秘密”,在溫慶福心中埋藏了40多年。
溫慶福把它歸於個人道德層面,“心裡有愧疚,不會安寧。什麼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有良心。”
這個在妻子左淑英心目中“極善良的一個人”,曾經冒著酷暑去報刊亭買兩瓶礦泉水,遞給在馬路上工作的環衛工人,“換成我,我也會覺得他們辛苦,但可能不會想到要去買水。”
左淑英說,事實上,這麼多年來,作為最了解溫慶福的一個身邊人,她一直很信任和欣賞丈夫的為人,“工作中批評了下屬,他回來都會內疚的。”
盡管如此,寫道歉信的舉動,還是讓她覺得詫異,因為“此前從未提及”。
在溫慶福自己看來,這種即使放在大環境裡依然並非孤例的“致歉”與“和解”,卻有他自身獨特的心理形成邏輯。
退休之后,溫慶福閱讀了大量回憶錄性質的書籍,胡適有句話讓他印象深刻,“人最大的美德是寬容”。
他說,他這一輩走過來的人,經歷過歷史,也最不能忘卻歷史。梁漱溟的晚年口述《吾曹不出如蒼生何》,溫慶福每天都會聽上一段,“從歷史塵埃裡走過來的人,有勇氣面對、回憶、思考,才會給后人留下希望。”
“所謂六十耳順。什麼叫耳順呢?就是好的,不好的,你都要聽得進去。”溫慶福說,這也是他最終將心中愧疚化成文字,並以此希望得到“心靈救贖和寬恕”的原因之一。
“文革”之后,溫慶福從益陽調回到長沙工作。1983年,在湖南師范大學的食堂裡,他碰到了張瓊英的小女兒羅飛,兩人寒暄了兩句,溫慶福腦海中瞬間閃過了“張老師被抓走時幾個孩子恐懼的眼神”,他“心中被愧疚刺痛”,卻沒有“道歉”。
書房一角的光線“耷拉”下來,老人的臉閃過片刻的嚴肅與不安。他摸出一根煙,點燃,說:“因為那時候的自己,沒想過要道歉。”
此后幾十年的時光流轉中,溫慶福不再去想那段“稱不上是光彩事”的往事。他忙於工作,“文革”中的自己似乎被他從生命片段中有意地拿走了,哪怕跟老伴和孩子說起過去,他也隻字不提。
如今,他已經過“耳順”之年,他一直挂念的張瓊英老師也已經快90歲,“如果還不道歉,那我們就都太老了,就真的來不及了。”
沒得到回應的“道歉”
1966年,溫慶福21歲。此時距《評新編歷史劇》在報紙上發表,隻不過半年時間。
彼時的溫慶福,擔任湖南益陽市三中共青團委書記,“年輕,政治熱情高,工作敬業認真”。
1966年6月,當時的益陽市委根據上級指示派出工作組來到益陽市三中,溫慶福出身好,是工作組的頭號依靠對象。
后來,學校成立文化革命委員會,溫慶福被工作組選定為主任。8月,《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傳開,學生們向老師開炮,貼出了很多大字報。
溫慶福記得,學校有一位年輕的女化學老師因承受不了屈辱,跑到資江跳河自殺,后被及時發現,幸免於難。
在工作組的支持下,年輕的溫慶福做出了此后一直讓他難以釋懷的事情——他貼出了炮打學校黨支部負責人譚觀過的大字報。而譚正是溫慶福在益陽師范讀書時的老師和校長。
“譚老先生學問淵博,待人謙和,一直是培養和關心我的恩師,而我忘恩負義,卻是最先整他的人。”多年后,溫慶福這麼說。
“為什麼會那麼做?”溫慶福曾經很多次問自己,他自認為是理性且溫和的人,“文革”中,他從沒對人動過手,看到有學生對老師動粗,他會反感,不敢當面制止,他便“把頭撇開,或者走開”。
為什麼還是會有那樣一些“傷害人”的舉動呢?如果把一切都歸結於“太年輕”,是不是有逃避責任的嫌疑?后來的答案,溫慶福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最合適的,“因為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誤的,同時怕站錯隊,有壓力。”
這個事件同樣給溫慶福留下了“陰影”。1995年,他在省旅游局的辦公室裡,認認真真畫了兩隻巨大的壽桃,后來,他又特意跑到益陽,放在了益陽市一中的傳達室裡,委托傳達室的大爺一定要交給譚老師。
譚老師卻沒再給他回應。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稍微好過點”了,“隻要他老人家明白就行。我希望他老人家健康長壽,哪怕是默默地希望。我有愧恩師。”
延續至今的愧疚感
彼時,張瓊英在益陽市三中教數學。
溫慶福回憶,張瓊英原在長沙市一中教書,她和丈夫羅祥生均於新中國成立前畢業於中山大學,都是中共地下黨員。新中國成立初期,羅祥生當過漢壽縣副縣長,后在省教育廳工作。1957年,羅祥生被錯誤打成右派,后在益陽地區教師輔導站(函校)工作。“文革”中,羅祥生受到殘酷的批判斗爭,不久便含冤自殺了。
“上面通知張瓊英老師去收尸,還說羅先生是畏罪自殺。張老師回到學校強忍著痛苦,鎮定自若,但我從她紅腫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她不知獨自流過多少眼淚。”溫慶福說。
溫慶福跟張瓊英平時就有來往,經常跑到她家裡去逗她活潑可愛的小兒子羅大水玩。溫慶福說,羅大水比自己小9歲,“喜歡笑,還老是出汗”。
1968年夏天的一個夜晚,益陽市工宣隊召開緊急會議,溫慶福和幾位年輕的、出身好的教師參加了。會議布置全市即將進行的“政治大掃除”,要抓一批人——而溫慶福,被分配帶人去抓張瓊英。
“大約是半夜一兩點鐘,我帶人來到張老師家裡敲門。她家燈已滅了。在密集的敲門聲中,張老師10多歲的小女兒惺忪著眼把門打開了。”
之后的場景,在溫慶福的“道歉”信中有詳細描述:一群人凶神惡煞地沖進門,尋找張老師。張老師剛穿好衣下床,一個男工宣隊員惡狠狠地對她喊“跪下!”張老師跪下后,被五花大綁著。接著,我們在她家裡抄家,到處翻找東西。
溫慶福在一床蚊帳上發現了幾張油印的傳單。溫慶福說,或許是自己“還未泯滅的人性的惻隱之心起了作用”,他故意對抄家的人說,“沒發現什麼,走吧!”
之后,一個工宣隊員押著張瓊英離開了她的居所。溫慶福看到“她的兩個女兒驚魂未定,強忍著和母親離別的痛苦樣子”。
兩天之后,張瓊英回家了。在她家門口,溫慶福和她相遇了。
溫慶福回憶說,“她仍然是一尊不卑不亢的模樣,然后微笑著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溫老師,那天晚上搭幫(幸好)你沒有拿出我蚊帳上藏的傳單來,要是拿出來那就不得了啦!”
溫慶福“無言以對”。
“我當時心想,我深夜帶人去抓你,已經很對不起你了,你還感謝我。現在我還是疑問,是否真是我當時的舉動幫助了她,還是她豁然大度,反而有意寬慰我?”溫慶福說。
1979年,溫慶福調到長沙工作,此后30多年,再沒見到過張瓊英。1983年,溫慶福在湖南師大中文系進修時,在教工食堂遇到張瓊英的小女兒。兩人寒暄了幾句便分開了。
對於張瓊英的愧疚,溫慶福說,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45年后,“終於可以放下”
之后,溫慶福忙於工作生活瑣事,過去的事,他不願意想,更不願意再提。“改變,可能發生在1999年。”那一年,溫慶福因公事去美國,一行人去參觀了一個基督教教堂。幾年后,溫慶福在岳麓山下一家老書店裡看到一本《聖經》,猶豫間買了下來。
“神已經為我們做出榜樣,我們有什麼不可以認識自己的錯誤,以求得心靈的救贖呢?”溫慶福說,他是老黨員,按理說是無神論者,但那一刻,他寧可相信“神”的存在,信仰的存在。
退休之后,他工作的重心開始轉移到閱讀和思考上來。“也就是這幾年吧,才想起過去的一些事來。人老了嘛,會對過去作總結,會反思自己。”
他的退休生活,看上去美滿安逸。兩個女兒都有體面的工作,他和老伴拿著相對豐厚的退休工資,沒事釣釣魚,搞搞鍛煉,畫幾隻鳥或幾朵雲。但在他內心,卻依然有虧欠。
“‘文革’是一場浩劫,我親眼目睹很多人迫害與被迫害,我這種,算是比較輕微的了。但無論是哪一種傷害,它都是傷害。”溫慶福說。作為道歉者個人,他感言“道歉”的紅衛兵劉伯勤的一句話,“垂老之年沉痛反思,雖有‘文革’大環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
“良心債不償,不安。”他打開了電腦,也翻開了一直塵封的往事。他的道歉信有1000多字,最初發表在個人博客上,受到了當時他在三中教書時的學生們的肯定,學生為他的良知和擔當所感動。
溫慶福把道歉信投遞給了他“信任”的《快樂老人報》。這份國內發行量超過百萬的老人類報紙,在接到他投稿后便電話告知他,“可能會發表”。
6月27日,《快樂老人報》在14版刊登了溫慶福的文章,見報標題為《這句對不起壓在心頭40多年》。溫慶福看到報紙,自覺“釋然”,但依然為沒有得到張瓊英的親口諒解而遺憾。
7月6日,一封電子郵件出現在了《快樂老人報》的編輯部,郵件系張瓊英子女所發,字裡行間充滿寬容。
“母親張瓊英今年已經87歲高齡,我們把您的文章遞給她看時,她頭腦非常清醒地說,那不怪他,我還要感謝他沒把那些傳單交給工宣隊呢。”
“溫老師,您可放下這份愧疚了。”郵件中寫道。
溫慶福錯過了這期報紙。兩個星期后,他騎著自行車跑了3個報刊亭才買到。據老伴左淑英說,老人當時“眼角泛著淚花”。
“終於可以放下了。”溫慶福說,40多年的時間長河裡,他總算可以對自己說這句話。
而在另一端,張瓊英的兒子羅大水說,母親張瓊英目前患有比較嚴重的老年痴呆症,但還是記得溫慶福。盡管全家在“文革”中飽受磨難,但老人一直都很樂觀,之后的生活平安喜樂,她也經常教育子女要多感恩,要牢記那些在困境中給予過他們幫助,哪怕是對他們說過一句安慰的話語,給過他們一個同情的眼神的人。
[專家看法]
“這件事的意義不可低估”
口述: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鄧曉芒整理:記者王歡
讀了溫慶福老師的道歉信,十分感慨。“文革”十年,包括“文革”前的歷次政治運動,幾乎從來沒有聽說過人們為這種事道歉,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有人說,中國人已經失去道歉的能力和習慣了,可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還是經常見到一些人道歉,比如做了對不住某人的事,按人之常情道個歉,這很普通,而且它往往是維系人與人的正常關系的有效手段。
但怪就怪在,為什麼人們不肯為自己政治上的行為道歉?我想,這可能是由於政治行為通常都是由上面發動起來的,於是每個做過壞事的人,事后都會有種心理安慰,覺得自己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在日常生活中由於自己的私心,甚至由於自己不小心而犯下的過失,那是必須由自己負責的。
但是,我們中國人能不能像德國人那樣,即使主觀上也許並不是明顯為了自己的私心,但隻要客觀上造成了人家的災難,就都能夠懷有一種懺悔之心呢?更何況,是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有時候的確是很難判斷的,也許是下意識中想要邀功,但也許僅僅是為了避免災禍降臨到自己頭上,為了自己的安全,就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柏林牆倒塌后,那些殺害翻牆者的士兵被指控的理由是,為什麼不能把槍口抬高一寸呢?
現在,我們終於看到有一個人,就是當年把槍口抬高了那麼一寸的人,出來為自己的行為懺悔了,而且這是一個中國人。這的確是難能可貴的,尤其在中國、在這樣一個時代,這件事的意義不可低估。
這說明,人與人之間畢竟有相通之處,中國民間其實有大量懺悔精神,但是由於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思想局限,使人們把這種東西強行壓抑下去了。我想如果有一天,中國人能夠真正徹底地把這種局限加以打破,讓自己的人性自由地伸展開來,不再一代又一代地帶著一顆扭曲的人心進入墳墓,這才是中華民族未來發展的希望。
前不久剛剛聽說有一位當年的紅衛兵出來向被害者公開道歉,今天又聽到了類似的事情,他們所想到的,其實很多人都在內心中想過了,但隻有少數對自己精神上要求比較嚴格的人表現在了行動上。我希望這種真正的勇敢者在中國能夠多起來,也希望能夠就此掀起一場民眾的大討論,讓中國人的靈魂受到一次深刻的震動。
謝謝溫老師,也謝謝張老師的子女充滿溫情的回應,人與人之間本來就該是這樣的啊。
(紅網-瀟湘晨報)
(責編:林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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