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却是,尽管拥有一个优越的人生起点以及种种的幸运,也有着较为充足的头脑心机上的准备,但是像海浪一样起伏不绝的时代的动荡,命运的拔弄,还有那天性中的——或者是作为纯粹的文学女性,在内心必然具有的浪漫激情,难以遏制的自我的矛盾挣扎……仍使得凌叔华身不由己,浮浮沉沉。正如她那位和她一样聪明勇敢的妹妹凌淑浩(曾经就读于北京协和医学院,因考取1925年清华留美奖学金而赴美国留学,她嫁给了著名药理学家陈克恢并定居美国)所说:“我不喜欢看悲惨的东西,任何悲剧我都不感兴趣。我一生只想看到美好的事物,我不知道这样去感受生活对不对。但是我在生活中经历了太多惨剧。 ”
在写作中寻找关于她的答案
写这本书之前其实我是想写另一本书——也是关于民国女性,但包括了多个名字——近年来那些最令人遐思和乐于谈论的美丽的名字……写一本各方面都比较容易的书。凌叔华只是其中一位。而且是不很重要的一位。我找了她的作品来读。然后,我被她的文字,也被她本人深深吸引——文字中所表现的作者的形象,相比我原先知道那些“韵事”与“传奇”的女主角颇不一样——不同于那一时代的诸多作家,凌叔华几乎从未写过“抒情的自述体文章”,但是“自我”的蛛丝马迹还是出现了。“一切的写作都是自传”这一规律,即使是端敛如她也未能逃脱。在继续阅读了一些相关资料之后我发现,在她那标准正确的闺秀人生与闺秀写作的外表下——这可能是她写作的策略也是她生活的策略——她似乎对自己有太多的包裹与虚饰。这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深洞,疑迹处处,却五光十色。于是我毫不犹豫放下原已进行中的写作,来写这本“凌叔华传”。尽管我也知道,写这样一本“冷门人物”的传记前景难料。……
我很庆幸——可能是出于慎重,我想到去读此前完全陌生的凌叔华作品。追求一个作家的真相就一定要读其作品,从中可以读出的肯定不止是文笔是否优美,语言是否通畅。而且显然“内向”的凌叔华比其他作家更需要通过阅读去了解。当然,那里面也并没有一切的答案。有些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即使我也找来了能力范围内能够找到的所有相关资料,包括英文资料。寻找答案的过程并不总是轻松愉快的。我要写的不是一部“美丽与哀愁”的怀旧传奇。想要清楚表达某些矛盾和无能为力是多么艰难。由此带来的沮丧,情绪的波动一次次影响着我……让我既无法继续,又寝食难安。没有一个章节是容易的。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也不是很认同她,却要写一本关于她的传记。但我却无法停下这工作。
用心写作的凌叔华
我知道我终会感到一切变得美好——比如此刻,这工作即将完成,回头望去,它多像是一个旅程、一个特别和难忘的旅程:它首先是文学——生于70年代的我,曾经热爱却仿佛放弃已久——的旅程。相比那些著作等身的作家,凌叔华的作品不算太多但却写得极仔细,让人想象她的写作,就好像她的小说《绣枕》里面,那位大小姐绣花:“那鸟冠子曾经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
然而当那花了半年时间绣成的、让小丫头惊叹“真爱死人”、“那翠鸟的眼睛望着池子里的小鱼儿真要绣活了,那眼睛真个发亮”的枕头送上人家门去:“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
这绣枕还让人想起了致力于成为“未来的女作家”的、像刺绣一样用心写作的凌叔华的命运。就像大小姐期待以绣品结得良缘,凌叔华也付出了最大努力,试图通过展示自己的才华,建立与这个世界——美好的世界——的联系,以获得自我的解放,更广阔的舞台,更幸福的人生。也许她做到了。也许并没有——不管怎样,她的充满内涵的文字——她所追求的文学长久存留下来。